这里……不是平乐府。
“一碗茶。”伴随低而温和的女声,两枚铜钱轻飘飘落在了柜上。
这个无名茶棚开设在松江府南郊的三十七里外的尘道上,仅供那些落阔的旅客歇脚饮水,会进此茶棚的江湖人士为人豪爽大方,再是吴侬软语也少见像这般温和浅淡的声调。
擦拭着桌子的清秀小二为这飞珠溅玉般的声音激灵灵地一颤,抬头只觉茶棚内里都亮堂了些许,约莫十二三岁的孩子翕动嘴唇,呐呐地应了声不知所云的声音。
“什、什么?一碗茶,好!”
小孩只略一犯难就将铜钱袖入掌心,抬手挠了挠脸颊。“来嘞!”
“两文钱。”在茶棚柜后后昏昏欲睡的老人道,他没有听到铜钱入柜的声响。
带着点小慌张,小二重新将铜钱放回柜上。
“姑娘,我们只收官钱,大熙的制式官钱。”她小声道,羞赧地望了一眼裴信玉。
松江府是繁华之所,偶尔也能见到外夷来访,但来到老头子的这个茶棚?
躺在摇椅上的老人掀了掀眼皮,不由一阵失声。
一袭水绿长裙上如烟似雾,间或点点水蓝仙花,老人老了,一双利眼却还没昏翳,那如仙境一般绣工,怕得是江南最好的绣娘才能绣出。
如果裴信玉知道老人家所想,也是要赞一声老人这飞速一掠的眼力。这身衣裙为昭贤娘娘所赐,其上的手艺自然来自江南顶尖的绣娘。然而裴信玉自并不知老人所想,只用手抚过铜钱收了回去。
她的碎银搁在马背上的行囊里,身上只有铜钱与银票。但就算是马匹莫名失踪,在这种茶棚里,几枚铜钱本应是够用的。
女子的脸庞莹莹如华。两弯浅淡的眉依偎着眼窝,像是栖息在湖边的月亮。一双细长妩媚的眼睛不见丝毫烟视媚行之态,反而清澈灵动,月水盈楼。
外夷?只有神州大地才能孕育出这般钟灵毓秀的美人!
本应该够用……有意思。
裴信玉摩挲了下玉佩,还未开口,便听见一条阴冷毒蛇从黄土里爬出的声音。
“一碗茶。”
出于莫名的心理,小二抿着嘴没有第一时间应声。她向声源处投注视线,为映入眼帘的景象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一只鬼,一个从幽冥钻出来的黑色鬼魂。这个从地底爬出来的鬼魂活了过来,正向漂亮得仿若神妃仙子的客人颔首示意。
察觉到注视,黑衣人转过头来。一股迫人的阴冷几乎要将小二冻僵。
裴信玉略微侧身挡住黑衣人的视线,笑吟吟接下了对方的邀约。
摇椅的晃动渐渐停了下来,老掌柜耷拉了眼皮,似乎已经睡着。他没看到裴信玉走动间暴露的腰间佩剑,也没看到她步履轻快地向黑衣人的桌子走去。
他用丢掉的耳朵收获了一个让他活得这么长的教训:永远不要搭理江湖事。
“你缺钱。”黑衣人说,他的声音相当嘶哑。漆黑的面巾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凹陷的浑浊眼珠。他身上的那种阴冷气息总让人怀疑他是从黄泉里爬出来的,似乎还带着潮气。
她这是……看着就不像个好人?
裴信玉心下嘀咕,面上依然含笑应下。
奇怪,太奇怪了。
半个时辰前裴信玉为了取水稍稍远离了马匹,然而一回头却发现这个森林变了个样儿,她的马儿也失了踪。
太阳在天空的方位稍稍有所偏移,树林依然茂密,然而树种却有所变化。在原地等候了一刻钟的功夫,裴信玉顺着水源寻找人烟,从建筑的风貌确认了情况。
失踪的或许不是她的马,而是她。
“很好。”黑衣人不再多话,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只坐在原地等裴信玉饮茶。
他的眼比老人更利,也比老人更敢看,也因而知道得更多。那身衣裳是改良过的,更方便活动。而再看一会儿,他便从女子脸上的浅笑读出了同类中人的味道。
如果将少女认作哪家贵女,却又有哪家贵女会独身一人行走在郊外而又如此镇定?而如果任凭直觉的判断将少女认作阴影中之人,她的行为又是这般坦荡大方?
他嗅出了危险的味道。
这种光风霁月的阴影中之人背后一定有一股大势力,在心下寻遍目前江湖上的几大势力,黑衣人并未寻出那个可以培养出裴信玉这般风仪的势力。
这个江湖或许要乱了。
隐藏在黑色面巾之后的男人似乎已经预感到接下来不久后如雪花般纷至沓来的订单,他眯起了鹰隼般的眼睛,并不知晓裴信玉心中也曾闪过相似的警惕。
“如何称呼?”裴信玉浅啜一口粗茶,她那优雅的举止衬得那粗瓷碗古朴高雅。仅仅是瞬息,黑衣人便在脑中闪过面前女子在宴会上言笑晏晏的景象。
一个擅长伪装在聚会下手的刺客……他的目光落在裴信玉的腰侧,或许不仅仅在聚会中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