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睢带过一个徒弟,叫小P。这些年带过的实习生中,小P让他印象最深。
大部分打工人都很直截了当,就是奔着钱来干这活儿的。小P不一样,小P是有梦想的。
小P对创作这件事的热爱,简直到了魔怔的地步。整组人里,最勤奋的是他,加班最多的是他,最任劳任怨的是他。哪怕没有加班费,他熬夜赶出来的作品也不会被采用,也丝毫磨灭不了他的激情。
他曾无比认真地跟严睢说过,他找大师算过命,他这辈子必须做好一件事,那就是他上辈子未完成的“业”,要是这辈子还做不成,下辈子就得继续。
而且,他会遇到一个贵人,帮他做好这件事。
小P得出结论,这件事一定就是他现在的工作——这个行业,而这个贵人,无疑就是严睢。
严睢:“……”
严睢忍着没跟他说实话:年轻人,你先把基础打好了再说。
严睢第一次不忍打击一个后辈。小P有梦想,这很难得,可他空有一腔梦想。
专业课的基本功都没过关。
后来严睢明白了为什么。小P不是专业科班出身,高考前一直在兢兢业业地搞学习,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一切会干扰到成绩的因素都被无情屏蔽。上大学后,小P的“爱美之心”突然觉醒了,他参加了美术社团,然后开始去美术系旁听,再后来一有空闲就踏出校门,坐上半个城市的地铁,去更专业的美术院校蹭课,自己拼命攒生活费、各种做兼职挣钱,报美术班,从零开始学起。
小P的本职专业是土木工程,毕业于一流985高校,看起来本该是很光鲜亮丽的简历,放到他们这个部门,就显得不伦不类。
严睢有点想问问HR招人的时候是不是脑袋进水了,也就是想想,其实他也知道这种现象很正常。他们部门至少一半的人都是跨专业来干这个的,小P好歹有个985打底,符合HR的业绩标准。
三个月实习期后,小P没能转正。
都不用三个月,小P来了半个月严睢就预见到这个结局了。但小P一腔热情似火,认定自己跟这个行业自此结下不解之缘,严睢想,让现实告诉他答案吧。
万一有奇迹呢?
奇迹没发生。
看到公布的转正名单后,小P茫然地问严睢,“师父,我真的这么垃圾吗?”
严睢没说话。
别人10岁开始打基础,他20岁才入行,他哼哧哼哧学的东西,对别人跟呼吸一样。
这怎么比?
这是几年、十几年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差距。哪怕他从现在开始,再花10年追上这个差距,10年后,他三十多岁,水平只能当个初级原画师,这就是他设想的人生么?
别说10岁了。严睢要是能重来一次,他恨不能3岁就开始抓画笔。
严依就是他的“重来一次”。
他自己的路注定无法完美。严依的路,至少能走得比他更好。
他也愿意养着女儿一辈子。只要他还能工作一天,他就可以不让女儿受这种柴米油盐的委屈。
可这不现实。
人也不可能那样活着。
严依有天赋,有才气,她的人生是该活得蓬勃多彩的,前提是,当她以一个成年人的姿态面对社会、需要独立撑起自己的那一天,她必须具备足够的资本和底气,去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也就是,自由。
俞倾问他,“严睢。”
“那你自由了吗?”
严睢顿住。
俞倾望着他。空气沉寂下来。
严睢曾对他说过,我爱你。
如果我能为自己而活,我会不顾一切地来爱你。
可他什么时候能为自己而活?
他的自由,他们的自由,在哪里呢?
他们究竟是活成了什么模样?
一如既往,这一次的谈话不欢而散。严睢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聊出个什么来。他想责怪俞倾怂恿得严依无法无天,心底深处又隐隐压着一种恐惧,仿佛害怕最终浮出水面的,是自己的无力。
回去时,严睢特意绕了段路,买了严依最喜欢的那家皮蛋瘦肉粥。一进门,严睢就注意到茶几上严依的手机不见了。
严睢把粥放到餐桌上,走过去敲了敲严依房门。
没有回应。
门缝底下透出房间里的灯光。
“依依。”
没有回应。
“饿了吧?我买了皮蛋瘦肉粥。”
没有回应。
“放餐桌上了,你等会趁热吃。”
没有回应。
“明天带你买个新手机。想要什么牌子的?”
没有回应。
“依依?”
没有回应。
门缝底下,光线依旧。
严睢又在房门前站了几秒。
小丫头还在跟他闹脾气。
是吧……?
“依依,你再不说话,我就直接进去了。”严睢说。
没有回应。
严睢的心脏跳得快了起来。
他到书房找出严依房间的备用钥匙,在房门口最后说一句:“依依,我开门了。”
没有回应。
严睢打开房门,一览无余的房间里空无一人。
严睢给严依打电话,打不通。
再打,还是不通。
一直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