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睢没有说话,但俞倾已经听到了他的回答。
俞倾也没说话,只是摊了摊手,走向书房。
即将消失在转角时,俞倾回头,“依依需要的话,我都会在。”
戛然而止。
八年来,严睢第一次独自一人去了酒吧。
他最烦的时候,最多也就是在公司的吸烟区一连抽上半包烟。
工作上的烦心事他不喜欢带回家,和俞倾偶尔起的摩擦,他也不会向任何外人倾诉。
现在,他突然不知所措了。
他拿俞倾没有办法。
毫无办法。
他忘不了俞倾。也放不下俞倾。
俞倾隔三岔五回家溜一趟,就睡在卧室斜对面的书房,早上他依旧能看到俞倾穿着睡衣的模样,而他绝不会告诉俞倾,每夜的梦里,他都在对俞倾做着过去做过无数次、如今仍然想做却已无从下手的事。
真他妈的要疯了。
严睢对酒吧里各种流连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视若无睹,一身生人勿近的杀气,喝到第三杯时,听到有人叫他,“……严睢?”
严睢抬头,看到一张有点印象但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的脸。
一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男人,戴着金边眼镜,长相斯文,眼里流露出三分意外,三分惊喜,略微打量一下严睢四周,“你一个人?”
严睢握着酒杯,久久地凝视着来人,半天,突兀地反问:“你谁?”
男人并不介意严睢警惕的神态和冒犯的语气,耐心解释,“我是韩浩,半年前跟你们合作过一个项目,《狮狗》,记得吗?”
韩浩一说,严睢想起来了。
“不好意思,”涉及到工作,严睢条件反射地收敛起自己的不耐烦,“我这人……”想了半天,用“贵人事忙”形容自己似乎太不要脸了,只好憋出两个字,“脸盲。”
“没事。”韩浩微微一笑,“理解。”
严睢喝得有点懵,还不知道下一句话怎么接,韩浩很自然地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一起喝一杯?”
“啊,”严睢没理由拒绝,“来。”
这是一家正常的酒吧。和俞倾在一起后,严睢再没踏入过gay吧。说起来矫情,喝酒明明也可以一个人拎一箱啤酒在路边喝,甚至去酒店开个房间随意喝,可他想来想去,还是找了个酒吧喝。
就是要在一群人的狂欢里宣扬自己的孤单。
韩浩点了一杯严睢的同款伏特加,顺道给酒杯见底的严睢也续了一杯。很多年没人单独请自己喝酒了,严睢有点恍惚。
恍惚,心底却也清醒得很。
他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半年前,和韩浩单纯在工作上打交道时,他不知道。现在,他绝对知道了。
韩浩是同类。
韩浩今晚不是一个人来的。一个gay不会没事来个正常的酒吧买醉。他跟一群同事下班后来喝两杯,意外地发现了严睢。
韩浩跟同事说遇到一个某大厂的高管,去打个招呼,同事都表示理解,完全没有往歪处想。
韩浩知道,严睢知道,韩浩知道严睢知道,严睢知道韩浩知道,但两人都不明说。
两人也算半拉子同行,韩浩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严睢闲聊着,聊聊行业现状,职业前景,新近政策的影响云云,一句话不提私事。
边界感驾驭得游刃有余。
聊着聊着,从工作聊到了爱好,也不知是谁先提起了,两人谈到了下个月的一场画展,是一个颇负盛名的意大利画家。
韩浩问严睢有没有兴趣。
严睢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是俞倾还挺喜欢的一个画家。严睢倒不怎么感冒。
严睢和俞倾的审美一直有着非常鲜明的差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严睢就意识到了。俞倾骨子里是彻底的浪漫主义及理想主义,他在艺术中想要挖掘的意义远远大过技艺。所以他钟爱达芬奇那幅未完成的《圣哲罗姆》,是遗憾和残缺赋予它无限的遐想空间,半隐不露的苦难、绝望,仿佛触手可及、却无形无实的神圣、光明,这些元素组合起来,对俞倾构成了致命的诱惑。
对比之下,以一脉相承的光影、构图完成的《岩间圣母》反倒缺了那点神秘的韵味。
这是俞倾的想法。严睢的想法很简单。在他们这一行,图只画一半,那是拿不到钱的。
严睢倒不会明着diss俞倾的审美,俞倾也不会直指严睢师承的贝尔尼尼、卡拉瓦乔、提香过于造作,他们都是专业的,要diss也是在心里偷偷diss。
俞倾想看的画展,严睢都会陪他去。
所以这场画展,严睢本是该去的。
可现在他还有去的理由么?
严睢又仰头灌下一口酒,“看情况吧。”
不咸不淡地聊了一夜,严睢满脑子都是俞倾,但有关他的事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一杯接一杯地闷。
喝到酒吧临近散场,韩浩抓起外套,“我叫个代驾,顺道捎你回去?”
韩浩没怎么醉,至少没严睢醉。他看起来和严睢喝了一晚,实则克制得很,只不过严睢压根没注意罢了。
“不用,”严睢起身,尽力平稳住踉跄的脚步,“我也叫代驾。”
韩浩以温和的目光看了严睢几秒,“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前不久代驾的事才上了新闻……安全为上。”
“不用。”严睢重复一遍,把手机塞进裤兜里,淡淡地看向韩浩。
韩浩沉默两秒,微笑,“好,那路上小心。回头联系。”
严睢想,今夜之后,应该不会再有然后了。
他本来就没设想过会有什么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