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依四年级起就没画过画了,俞倾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严睢并不意外。俞倾对艺术极度敏感,何况依依是他女儿。
“……什么时候?”俞倾问。
“上个学期末。”严睢说。
那是严依上初中第一次被叫家长,就是为了她初恋那档子事儿。临走时,美术老师在走廊叫住了他。
美术老师告诉严睢,上学期美术期末考,她出了个题,要求诗画结合,其余随意发挥,一节课内完成。就在那节课后,全班41幅画里,她发现了这九张。
不仅因为这九张画得最好,最有创意和设计感,更因为,作为一个专业美术生,她也一眼就看出了都是同一个人画的。
那会儿本来就被严依早恋这事弄得心情非常糟糕的严睢一时有点尴尬,“这……作弊确实不对,回去我——”
“不是,”美术老师笑了,“严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想说的是,”她继续,“严依在绘画上非常有天赋……如果可以,希望您留意一下。”
她知道没有学生会把美术课当一回事,也清楚跟家长说这种话一般不会有什么卵用。但她还是想尽力而为。
“……好。”严睢声音干哑。
这些作业老师不能让他带回去,严睢就用手机全部拍了下来。
听严睢说完,俞倾沉默。
严睢:“45分钟,9幅。”
平均5分钟一幅。
5分钟之内,从构思到打草稿,再到最终成型,每一张都近乎一气呵成。
其中有几幅画得非常简单,可能还用不到5分钟,却创意十足,因此都被打了高分。
有一幅,画面上只有一树,树下一人,清风拂过,画中之人遥望远方。人物只寥寥几笔,轻描淡写勾勒出衣袍飘飞。那棵树则另有乾坤,树叶和纸条笔走龙蛇地构成了一首经典的“二月春风似剪刀”。
还有一幅,一个女子对镜梳妆,如瀑青丝顺着她两侧肩头滑下,那些发丝以奇妙的姿势缠绕在一起,写出了另一首咏唱千年的的“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总体来看,这些画作简洁而不潦草,形似而神到,是非常典型的注重线条美感的国画风格,却也透着素描、透视甚至基础解剖学的功底。
“这就是你女儿的才华。”严睢说。
俞倾抬头看严睢。
“跟她谈谈吧。”严睢说。
俞倾:“你还是不想放弃?”
严依小学一年级起就被严睢薅去学绘画,兢兢业业学到四年级,严依不干了,死活不肯再去上课。到如今,已然停了四年。
“她天生要吃这碗饭,”严睢说,“她的天赋超出了很多人,”严睢直直看着俞倾,“你很清楚。”
俞倾无法反驳。严依学画第一年他就看出来了,他和严睢都看出来了,别人要学半年的基础,严依一个月就能学好,艺术是一个非常讲究天赋的领域,成与不成,有时在起点就能看得到。
“看着她就这么埋没自己的天赋,你甘心?”严睢沉着而缓慢地追问。
俞倾轻轻呼吸一口气。
艺术讲究天赋,却不能只讲天赋。
“她不喜欢,”俞倾说,“她四年前就表达得很明白了。”
“你看看这些,”严睢指了指手机屏幕,“她不喜欢?”
创作者热爱与否,从作品里就能看出来。
“你又来了,”俞倾说,“你不能总想着替她决定她的人生。”
“我不是要决定她的人生,”严睢说,“我是要对她的人生负责。她才14岁,她还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我不希望10年后,20年后,或是在她临死时,她才感到后悔。我宁愿让她现在恨我,也不希望她在后悔的那一天恨我。”
“这就是你逼着她去学你喜欢而她不喜欢的东西的理由?”俞倾淡然道。
严睢看了俞倾一会儿,“俞倾,我有时候真的不明白你。”
他和俞倾都是纯艺专业出身的。他以为,至少在教育这方面,他们不该有分歧。他们理应能在耳濡目染中培养出一个甚至比他们更优秀的艺术家。
“你不明白我的地方太多了。”俞倾说。
严睢:“艺术是你一辈子的梦想,为什么你偏希望依依反其道而行之?”
俞倾笑,“就说吧,你不明白我的地方太多了。”
俞倾本想解释,顿了顿,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罢了。类似的对话他和严睢这么多年里反反复复地进行过无数次了。他该说的都说过了。
他想说,他的追求不是艺术,而是自由。艺术是他追求自由的方式。
他想要的是决定自己命运、实现自我价值的自由。
严睢却堂而皇之地从严依身上剥夺这种自由。以爱之名。以父之名。
俞倾不仅仅是为了严依抗争,更是为了自己的理念抗争,或者说,试图为了过去的自己抗争。
而抗争的代价,是对“爱”经年累月的销蚀。
俞倾及时止住话头,“我试试问一问她吧,前提是她自己愿意。”
“行。”严睢见好就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