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早有准备,片刻间便手持兵刃将慈恩寺团团围住,又冲进每一间房内开始大肆搜查。
佛堂内外的僧人也被全部押下,连智圆大师都被按着去了门外。刘旭杰手下有人上来抓单超,此时太子已根本说不出话来了,谢云便从善如流将手一松。
单超却转身一把按住了要上来带走自己的侍卫:“住手!太子撑不到雪莲送来的时候,我有办法拖延时间!”
侍卫步伐一顿,刘旭杰还来不及说什么,只听谢云道:“押他下去。”
“你——”
“同一碗糖水,你喝了没事,太子喝了却中毒,焉知不是你从中做了什么手脚?——拉他下去,将太子送入内室等待御医。”
谢云的命令明显比刘旭杰有力,侍卫又要上前,却听单超厉声道:“那是因为在下身负武功可以抵御毒性!太子殿下情况危急,我刚才已用内力逼出大半毒血,但如果不再继续的话,余毒随血脉进入五脏六腑,就是神仙来都没用了!”
刘旭杰快步上前一看,只见太子面如金纸、嘴唇乌黑,毒性明显比自己想象得强了不知道多少倍,顿时有点发懵。
谢云冷淡道:“谁能担保你用内力真的只是为了帮太子祛毒?”
这话其实一针见血,但单超压根没搭理他:“若是太子真在各位眼前出什么意外,所有人都难逃干系,各位大人谁想承担这个后果?”
他沉着有力的目光环视周围一圈,凡触及者毫无例外躲闪了开去。
单超冷冷道:“——我会在御医赶来前为太子清除毒血,若太子有任何三长两短,在下愿意当场陪葬!”
谁也没想到在场那么多高官权贵竟能被一个出家人镇得哑口无言。堂上静默数息后,刘旭杰终于下定决心,唉地一跺脚:“还不快去!谢统领,此刻事关生死,就麻烦你从旁看着了!”
谢云没有回答,只瞥了单超一眼。
这个时候谢云再阻止就太可疑了,所以他只能一言不发——单超也清楚,心内瞬间掠过一丝厌恶。
朝堂倾轧宫廷暗斗都是不可避免的,但眼睁睁看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当着自己的面垂死挣扎,不仅无动于衷,还阻挠别人伸手施救,这要多狠多硬的心肠才能办到?
不过此刻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单超快步来到太子身前,简洁道:“殿下,得罪了。”说罢一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太子虽然神智已经不太清楚,恍惚中却像知道单超能救他一般,嘴唇竭力阖动了几下,眼底流露出恳求般的光。
也不知道是真因为相貌相似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在这样的目光下,单超心中竟突然涌现出了一种类似于怜悯的情绪——他略带自嘲地将这感觉驱散了,再次驱动内力催逼,太子心脉巨颤,哇地又喷出数口黑血。
毒血的颜色渐渐由深转淡,到最终出来的几乎是鲜红色的,太子剧烈狂咳了一声,虚弱道:“水……”
“殿下!”“殿下转危为安了!”“快快,快让人送水!”
堂下顿时一片欢腾,不知多少官儿同时出了口大气,脸上也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刘旭杰快步上前一把拉住太子的手,哽咽道:“郎君……”
他转向单超,似乎正要开口致谢,突然大门被咣当撞开,有个首领太监踉踉跄跄冲进来:“阁老!不好,御林军从智圆大师座下弟子信超房中搜出了东西,请看!”
话音落地四座皆惊,单超面色剧变。
刘旭杰失声道:“什么?!”
太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中高高举起一只托盘。这下周围拼命伸长脖子的众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托盘上有两件东西,一是黄纸包着的一小撮朱红色粉末,另一件赫然是玉枕。
金镶玉嵌,织造精美,朱红丝线钩织的九凤栩栩如生,没有一个人认不出来那是典型的内宫造物。
皇室之中母仪天下,能用凤凰者谁,真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众人脸色一时都变得非常难看——先皇时,高阳公主私通辩机和尚,就是因为窃贼从辩机处盗出了公主的玉枕,才令奸|情大白于天下的。此后贵族女子私通高僧众多,更有奉养和尚道士为面首的,一时甚至蔚然成风。
而当朝武后因为想要临朝听政的缘故,对阻碍她掌权的太子不喜已久,在朝野上下都不是什么秘密了。如果武后真跟这个面貌英俊的信超和尚有什么暧昧,而毒杀太子案又跟皇后有所联系的话……
刻骨的森寒瞬间从所有人脊椎上窜起。
满堂鸦雀无声,刘旭杰几乎是扑到了太监面前,颤抖着手指捻起一撮朱红粉末。
“……砒|霜,”他嘶哑道,“砒|霜!”
“大胆妖僧!”刘旭杰蓦然转身,怒吼:“来人啊!把这淫|秽后宫、谋害太子的妖僧给我拖下去!”
侍卫早傻了,听到这怒吼才如梦初醒。
单超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紧接着咬牙抓着桌沿稳住心神,喝道:“证据何在?在下并没有那些东西,这不是从我房里搜出来的!”
“同一碗酸果汤,你喝了没事太子喝了中毒,还要什么证据?!”刘旭杰暴怒呵斥侍卫:“还不快去!”
侍卫慌忙上前,单超再次退后半步,差点踩着了身后奄奄一息的太子。
砒|霜根本不是他的,玉枕也子虚乌有,单超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已在无声无息中陷入了一个可怕的圈套。
那么——他锋利的眼神微微眯起,脑子却动得飞快:从智圆大师令他端上酸果汤到搜出玉枕和砒|霜,一切阴谋到底是针对他本人,还是随机针对今天任何一个为太子端上吃食的僧人?
如果是针对他,那阴谋者所求为何?
更关键的是,为什么太子中毒了,偏偏他没有?!
此刻时机紧迫,已不容许他再多想。眼见几个侍卫快步上前,单超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束手就擒,而是——硬搏。
他自己也不知道刹那间从灵魂中爆发出的凶悍从何而来,似乎困兽犹斗的本能从很久以前就深植在骨髓里,只是被两年来晨钟暮鼓的佛门生涯暂时掩盖住了,一到关键时刻,还是会从全身每一寸血脉中呼啸着复苏。
单超的手离开了桌沿。没有人发现那一刻他整只手掌突然闪过淡淡的黑光,既而向前抬起——
谢云道:“住手。”
单超目光一凛。
谢云却看都没看他,只起身走向众人,所向之处所有侍卫都谨慎地顿住了脚步。
谢云的步伐没有减慢,目光也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半分。他对刘旭杰痛心疾首的目光视若无物,径直在高居托盘的太监面前停下了脚步,问:
“谁说皇后秽乱后宫?”
他的声音那么平淡,却偏偏让人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
“人证物证俱在,辩机之事未远,你还想辩解什么?” 刘旭杰颤声道:“虽然满京城人人都知道你谢统领是皇后的人,但铁证面前还是别狡辩了罢!”
他话里意思若有所指,谢云有点古怪地一笑:“刘阁老,你又乱说话了……我怎么听着你这意思,倒像是我也侍奉皇后秽乱后宫了似的。”
刘旭杰一哽,继而大怒想要呵斥,但谢云却没给他机会:“你刚才说人证物证俱全,人证为何?”
“妖僧就在此地!”
谢云懒洋洋问:“和尚,你认吗?”
单超站在太子身侧,冷冷道:“不认。”
刘旭杰张口欲言,谢云问:“物证呢?”
“皇后玉枕不就在你眼前?!”
谢云也不反驳,只点点头,从托盘中拿起玉枕递到刘旭杰面前道:“你好好看看。”
刘旭杰疑道:“什么?”
“但凡内造之物皆有皇家印记,否则便是伪造无疑。但你看这玉枕上,印记在哪里?”
刘旭杰没反应过来,伸手就指着玉枕下方一角上的漆金徽记,奇道:“不就在……”
话音未落,谢云修长的手指搭在那印记上,轻轻一抹。
刘旭杰脸色瞬间剧变。只见谢云手指移开后,黄金上的凹凸花纹竟然被内力硬生生抚平了!
谢云微笑着问:“在哪里呢,刘阁老?”
刘旭杰骤然怒视谢云,胸膛剧烈起伏,几番张口又被硬生生哽住了。
然而他不愧是阁老,片刻后竟然强自恢复了镇定,再开口时声音虽然嘶哑尖锐,却还算是冷静:“谢统领武功已臻化境,刘某今天见识了……不过还有从禅房中搜出的砒|霜,你又打算怎么说,刘某诬陷那僧人不成?”
“不敢,刘阁老说从什么地方搜出来的,就是从什么地方搜出来的。”
谢云顿了顿,淡淡道:“只是光搜慈恩寺未免不公平,要知道太子一路上都和刘阁老同进同出、形影不离,若仅论下毒的话,有机会接触太子饮食的可不仅仅是这佛寺里的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云将玉枕轻轻丢回托盘,动作平和轻缓,甚至还有些不疾不徐的意思。
“刘阁老,”他说,“今天这场投毒太子、嫁祸皇后的闹剧,也该适可而止了。”
在场所有人的心脏都同时漏跳了半拍。
刘旭杰的脸色也僵硬了刹那,紧接着才反应过来,登时连珠炮般质问:“谢统领的意思是什么?难道太子中毒不是因为喝了这碗酸果汤,难道从佛寺中搜出砒|霜还是我自导自演的不成?连你自己刚才都验过,那银针一探入酸果汤,即刻就变得漆黑……”
“有毒的不是酸果汤。”谢云打断道,在众人瞪目结舌的视线中一勾唇角:“要不是你画蛇添足,还想嫁祸皇后,这出戏就差点连我都被蒙骗过去了。”
不待刘旭杰反应,他转向单超随意问:“喂,和尚,你们这酸果汤是怎么做的?”
单超心内亦微微惊疑,但闻言立刻道:“是鲜桃、蜜瓜和猕猴桃等,配上糖渍青梅和各色香料,用冰镇过十二个时辰之后——”
谢云叹了口气,点头道:“原来如此。”
他蓦然转身走向首座,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便只见他径直来到太子面前,端起桌上的玉碗,在四面八方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仰头将所有剩余糖水一饮而尽!
单超离得最近,霎时便冲上前厉声道:“你疯了?!住手!”
咣当一声脆响,谢云顺手将玉碗摔得粉碎,扭头对单超一笑。
那一笑唇角温柔、缠绵悱恻,在这杀机四伏的佛堂上,竟然有种透着邪性的,令人心驰神荡的吸引力。
“愚蠢。”他就这么笑着道,“——糖水根本无毒。”
·
玉碗碎片迸溅一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谢云一手不引人注意地在桌面上撑了下,随即转身越过单超,向满脸表情如同见鬼的刘旭杰走去。
不知为何擦肩而过的时候单超觉得他面色有些异样,虽然那一贯风流轻佻、让人见之不由心生厌恶的态度丝毫没变,但嘴唇却有略微发青——单超有些疑心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因为紧接着就只见谢云走到堂中,动作和声音都是稳定甚至是平静的:
“同一碗糖水,和尚喝了没事而太子偏偏中毒,是因为酸果汤根本就无毒的缘故。”
“太子中毒为真,玉枕和砒|霜却系伪造。令太子中毒的,实则另有其人。”
刘旭杰看着谢云的目光就仿佛看见一具死尸对自己当头走来,面色忽青忽白惊疑不定,半晌才颤抖道:“你……你莫要血口喷人,你难道想说对太子下毒的是我?!”
谢云嗤笑,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
啪、啪、啪,掌音刚落,佛堂大门外一个玄色衣袍身材利落的年轻人快步走进,对谢云低头拱了拱手:
“报统领,方才禁卫军搜检了刘阁老的行囊,发现宫中秘制鹤顶红一壶,已被清水稀释数倍,喂狗后抽搐半刻才气绝身亡。属下等已将随身太监侍从等押下待问,请统领定夺。”
刘旭杰勃然作色:“大胆,谁给你们的胆子去搜检老夫?!”
“喂狗半刻才死,难怪太子喝了半天才毒发……”谢云顿了顿,若笑非笑转向刘旭杰:“阁老好毒的手段,现在又打算作何解释呢?”
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跌宕起伏的发展已经让所有人瞪目结舌,满佛堂中鸦雀无声。
就在那紧绷的死寂中,突然只听太子断断续续的哀求声响起:“谢……谢卿,阁老……乃本王深信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