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既是应身体之苦,又是诉眼前的心灵之痛,居云岫不理会,道:“嗯,喝完药,就不难受了。”
恪儿眼圈又红起来,要扔开她的手,居云岫反握紧,提前招呼:“再哭,多喝一碗。”
恪儿顿觉委屈,忍着泪,越忍泪涌得越多,忙抬起另一只手把双眼捂住。
姆妈心疼道:“郎君早间脸色就不大好了,怕郡主担心,一直憋着不说,适才是实在头疼得厉害才哭起来的。毕竟年纪还小,能这样忍耐,已是十分懂事,郡主就莫再苛责了。”
恪儿捂着眼,小胸膛在被褥底下一起一伏,他的确还太小,也太孱弱,抵挡不住病痛,也反抗不了母亲。居云岫心中黯然,对姆妈、琦夜道:“去后厨看看,药煎好后,并着晚膳、蜜饯送过来。”
二人会意,知道居云岫有体己话要对郎君讲,颔首走了。
残阳透过半开的窗倾入室内,颜色已很沉,居云岫俯低身,拿开恪儿挡在眼前的小手,揩掉他洇开来的泪痕,道:“头疼时不要哭,越哭越疼。”
她声音依然很淡,但没有刚刚那么冷了,恪儿湿漉漉的眼眸闪了一下。
居云岫道:“此去洛阳,还有很长一段路,不把身子养好,日后还要受罪,你乖乖把药喝下,等好后,可与我同乘一车。”
居云岫待恪儿是严苛的,满三岁后,便规定不再同寝、同车,她太希望他长大,盼他独立、坚强,可他偏偏又是这样的羸弱,像一捻就灭的火。
恪儿听得能同车,眼睛更亮了,却还不满足,抓住居云岫的手,哀求道:“还有一起睡觉。”
居云岫不语。
恪儿着急,更用力地抓紧她的手。
这是他最本能、也最迫切的表达依赖的方式,居云岫看着他,良久后,松口道:“只今夜。”
恪儿不敢得寸进尺,用力地点了点头。
※
夜里,春雨潺潺,恪儿窝在居云岫怀里,想起天黑前居云岫哄他时讲过的话,道:“姆妈说,去了洛阳,我就能见到阿爹啦。”
居云岫拍打他后背的动作一滞。
恪儿道:“阿爹是个怎样的人呀?”
居云岫睁着眼,目光凝在昏黑的帐角,恪儿等半天等不到回应,脑袋昂起来。
居云岫蒙住他上移的视线,道:“阿爹不在洛阳。”
怀里的人儿一静,怔忪又茫然。一瞬后,恪儿问:“那阿爹在哪儿呢?”
居云岫的声音很平静:“或许在梦里能见到。”
恪儿眸光一黯。
又是这样的回答。
恪儿早慧,两岁底,便恍惚认识到了自己和旁人的不一样。那是个阴天,老先生到府里来启蒙,念到《三字经》里的“养不教,父之过”时,目光倏地从眼皮底下挑上来,似是而非地看了他一眼。
他记住了那一眼,捎带也记牢了那一句“父之过”,夜里躺在居云岫身边,顺口就念了,念完问:“什么叫‘父’呢?”
居云岫的反应跟今夜一样,也是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先生今日没教么?”
恪儿道:“教了。父者,矩也,家长率教者。”
说完摇头:“不懂。”
居云岫于是又沉默。
第二日,老先生到府上来,捻着长须讲解了一上午的“父”,恪儿于是明白了,他可能是没有父亲的。
夜里,稚嫩的疑惑在舌尖打转,居云岫看出他的窘迫,道:“问吧。”
恪儿问,问完,居云岫便蒙上了他的眼睛,在那个漆黑的夜晚对他说道:“有的,在梦里,会见到的。”
他有父亲,父亲在梦里,可是梦里千山万水,人海茫茫,父亲究竟哪一个?
恪儿不懂,只依稀明白,他不能再往后问了。
窗纸在夜里发出噗噗的响声,雨大了起来,恪儿在居云岫掌心里闭上眼睛,道:“那我去梦里啦。”
居云岫哄睡恪儿后,叫来了侍女琦夜及姆妈。
二人是专门负责照看恪儿的,听得居云岫传唤,以为是郎君哪里不舒服,忧心忡忡赶过来,却见居云岫坐在外间的方榻上,幽微的烛光浓成一团,照着她淡漠的脸。
“谁允许你们教恪儿认赵霁做父亲的?”
二人一震。
琦夜脸色刷白,率先跪下来,道:“是奴婢失言……请郡主责罚!”
姆妈哆哆嗦嗦,紧跟着跪下。
窗外夜雨滂沱,居云岫掖在眼底的目光不起波澜,静如一口古井。
“赵霁会是我的夫婿,但不会是恪儿的父亲,这一点,你们记清楚了。”
二人埋低头,额间渗出冷汗:“是……”
居云岫挥手,二人颔首告退。
雨声淅沥,居云岫独坐灯前,半晌后,捻灭烛灯,起身走回内室。
恪儿睡在帐里,神态酣然,唇角勾着淡淡微笑,唇瓣不时翕动,呓语着,喊的是“阿爹”。
居云岫喃声:“当真能梦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