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认识他!他叫克莱德,是一位相当虔诚且受人尊敬的神甫,不近女色,也不爱钱财,日子过得非常简朴,却经常无偿为穷苦的人家祷告,帮他们主持婚礼和葬礼,请他们享用圣餐。
可此时,他却无比冷漠地看着她,就像是在看一头可以随意宰杀的牲畜。他生出了杀意,想要杀死她!
“克莱德神甫……”凯瑟琳嬷嬷嘶哑地说,“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
因为我闻到了你对艾丝黛拉的恶念,即使只有几秒钟,也要对你赶尽杀绝。
洛伊尔神色不变,手臂上的力道逐渐加重。
“克、克莱德神甫……您也发现我是为了钱财,才让那些孩子涂铅粉的吗?”凯瑟琳嬷嬷想来想去,只能想到这个理由,“我知道错了,知道错了!我会带她们去看最好的医官,花钱给她们治病……求求您,饶我一命……我、我想活着……”
随着空气的流逝,她布满皱纹的脸庞涨得通红,苍老干瘪的手开始胡乱扑腾。
洛伊尔却始终不为所动,手劲没有一丝一毫减弱。
他极其冷淡地审视着她,就像神审视凡人一样轻蔑。
神怎么可能垂怜凡人?
你见过天、地、山川、江海怜悯凡人吗?
凯瑟琳嬷嬷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干瘪的手无力地垂下了。
这是报应。
原来真的有报应,冥冥之中因贪得无厌而得到的一切,都会还回去。她知道错了,懂得忏悔了,再也不会只图眼前的蝇头微利了……假如仁慈的神在聆听她的悔过的话,请原谅她这一会吧……她再也不敢了。
这可能是凯瑟琳嬷嬷这辈子最虔诚的时刻。她的脉管里从未流动过如此赤诚的血液,她的胸腔里也从未涨满过如此炽热的宗教情感。
人只有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对忏悔充满热情。
她的呼吸越发微弱,心中的默祷却越发虔敬。她从未如此痛恨从前的自己,假如再来一次,她绝对不会做贩卖铅粉的缺德事。
就在这时,大量的新鲜空气猛地涌入了她的肺部。
凯瑟琳嬷嬷扑通跪倒在地,双手撑着地板,剧烈地咳嗽着。
她的祷告灵验了。
感谢仁爱的神,饶了她一命……她以后绝对不会再作恶了。
对了……刚刚掐她的是谁来着?她为什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
洛伊尔大步离开了拱廊。
他走到神殿中央的喷泉旁边,双手撑在冰凉的白色大理石上,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
他听见了凯瑟琳嬷嬷的默祷,于是无法控制地松了手。
她的祷告激发了他体内的一丝神性,使他清醒过来。他还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来自哪里,却知道自己犯下了天大的错误。
他不该四处吞噬恶念,不该有欲望,不该有冲动,不该有嫉妒,不该成为一个男人。
他不该赋予自己性别,有性别就会有弱点。
他应该永远漠视一切,不闻不问,闭着双眼,不看尘世间的事情。
然而,他却变成了一个男人,开始用男人的眼睛打量世界,用男人的头脑理解爱/欲。他感到自己的精神裂开了一条微小的纹路,再也回不到从前那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状态。但他从前为什么神圣不可侵犯,又找不到答案。
他找不到答案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他为什么会失去神性,又为什么会以恶念为食物。
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艾丝黛拉感兴趣。
假如只是普通地吞噬恶念,他根本不会赋予自己性别,夺取男性的躯体。他是因为艾丝黛拉,才开始学习人世间的俗务,也是因为艾丝黛拉,才被唤起嫉妒等不洁净的感情。
她仿佛一条使人失去理智的艳丽毒蛇,引诱他变成人类,再将毒素注入他的凡胎之中。在这种情况下,他无可避免地失去了清醒的头脑,失去了神圣和圣洁,甚至生出了卑鄙的杀戮欲。
洛伊尔在大理石上坐了下来,单手撑住额头。
他究竟……做了什么。
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艾丝黛拉不过是他的创造物。
他创造她的时候,没有任何感情,也没有任何偏爱。
她的性别,她的血肉,她的骨架,跟千千万万的造物一样平凡。
她不是他为自己创造的,他却为她变成了具体的男人。
此刻,他待在男性的躯体里,用男性的头脑思考这件事,就是最好的证明。
男性的躯体是如此野蛮而脆弱,欲念轻而易举地就能将其愚弄。
这一丝神性没有使他彻底清醒过来,反而让他学会了新的情绪——痛悔;在七情六欲的深渊里又滑落了一寸。
他还是会回到艾丝黛拉的身边,还是会效忠于她,还是会为她甘美的欲念而神荡魂摇。
区别在于,有了这一丝神性以后,他会十分清晰且深刻地意识到,这一切是不该发生的;然后,用清醒的目光看着自己沉沦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