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夏州国 瑞丰二十八年
立秋已过,碧空万里晴好。
宫门外丁香花的浓郁芬芳熏得人昏昏欲睡,茜纱窗下一个纤瘦的身影撑着头,入神地看着一群大雁从远处层峦叠嶂的宫殿屋顶飞上了青天,一只,两只,三只……
“唉……”她无精打采地趴在梳妆台上,叹了口气。
“公主,您在这书桌前坐了快两个时辰,娘娘叫您写的诗才写了半句,已经叹了二十口气了。”小丫鬟碧凝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捧着个汤盅忧愁地絮叨。
“是冰镇桂花莲藕羹吗?”雪若勉强打起精神来,顺过她手中的汤盅。
“正是,是慧贵妃娘娘吩咐做的。”碧凝一边答道一边替她打扇。
沁甜冰润之感从喉头直滑入心肺,顿觉神清气爽有了力气,雪若放下白玉盅,清了清喉咙,回忆了下教《女则》的老夫子授课时的语调,一本正经道:“你这丫头,别看我未下笔,需知行文作诗乃从心而为,发乎情,源于心才有华采真知,岂是随便而为之的?”
见碧凝一脸茫然如坠云雾,她决定说得浅显易懂些:“就好像怀孕生子,肚子里有东西自然就水到渠成,可我此刻腹内空空怎么可能写得出诗来……”
“啐!”还没说完就被小丫头片子打断,“碧凝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可也懂得几分道理,公主您是待嫁闺中的金枝玉叶,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雪若被她痛心疾首的表情噎到了,不由得心塞了塞。
不为旁的,只是这“待嫁闺中”四个字踩到了她的痛脚。
碧凝见她脸色略僵,神情一紧,忙屈膝跪在了地上:“奴婢失言,请公主责罚。”
“起来吧,大热天的地上热得很。”雪若摆了摆手。
“御花园里绿树成荫,不如奴婢陪您去走一走散散心如何?”碧凝问道。另一个贴身丫鬟芸儿进来替雪若换了件淡藕色冰绡滚花裙,似乎凉爽了些。
“好吧。”雪若点点头,说实话,也想不出别的遣怀的办法了。
只是这御花园她从懂事起便走过无数遍了,甚至可以准确地说出从燕熙宫到花园门阶需走多少步,台阶有几级,栏杆上雕刻的石狮子哪一只有不起眼的磨损……
只因十六年来,她从未走出过这四四方方的紫宸宫。
十六年前的初春,大雪纷飞。
夏州国王妃难产三日,终于在雪夜生下了一个女娃。夏州王膝下子息单薄,年逾四旬统共只得五子一女,新生的小公主眉目俊俏、肌肤胜雪,夏州王中年得女视若珍宝,因赐名雪若,赐号“昭月公主”。
“公主殿下出生的那一天哦,满城牡丹寒夜绽放,灵鹊绕宫齐鸣,瑞雪预示着丰年,阖宫上下都说您是给夏州国带来福气的贵人喲!”
奶妈冯嬷嬷不止一次地感叹,看着她满眼憧憬喜悦的模样,雪若真不忍心反驳她。但她心里却是很不以为然,既然是带福旺国的贵人,却为何被父王在这深宫中锁了十六年?
只因一个劳什子高僧说她是“露水红颜命”,唯恐养不长久,十六岁前不得离宫。夏州王闻言大惊,自此下了禁足令,阖宫上下都小心翼翼地看护着,生怕她这滴“露水”不知何时就蒸发了。
去园子逛逛怕她被日头晒化了,风大点怕她给吹走了。偶尔想淋个细雨,一回头,殿门外齐刷刷跪了一排,就连逢年过节进宫朝见的达官贵族眷属,也是筛查了又筛查,非貌端体健心灵美好者不可,生怕那红尘浊气熏到了比露水还娇弱的小公主。
雪若衷心地觉得,自己是这紫宸宫里最憋屈的人。
好容易捱到十六岁满,终于可以随父王祭天出宫走走。
谁曾想,刚出了这个牢笼,却马上又要被妥妥地投入另一个更大的牢笼。
前途黑暗,真真不堪想象啊!
御花园内草木浓郁,盛夏刚过,暑气犹烈,走了没几步便微微有些出汗。
出来急忘了带丝帕,她遣了碧凝回去拿,便一人沿着梧桐树巨大的树荫缓缓走着。
行至假山旁,却隐约听得山洞内里有人说话,不由停住了脚步。
是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声音,正在压着嗓子小声地议论着,应是哪一宫的宫女在此躲闲。
“听说昨日君上封了上官少将军为御前带刀侍卫兼骠骑大将军,真是天大的荣耀啊!”
“可不是嘛?上官大人年轻有为,文韬武略,同一辈的世家子弟里最得君上器重了。”
“还长得那么俊美,那一日我在御前当班,可巧碰到上官大人带着御林军巡夜,真真是玉树临风,神仙一般的人物啊。”
“他若封了御前行走,今后咱们岂不是常常能见到了?”
“你就别做春秋大梦了,我听君上跟前的李公公说,君上有意把昭月公主指婚给他。”
“真的啊……”洞里穿来一阵唏嘘声。
原来是两个思春的小宫婢。
雪若心下感慨道,现下的小宫女们大约在宫中待久了,竟一个两个都这般没有眼光。
“阖宫上下就数昭月公主长得最美,君上真的要把上官大人指婚给她吗?我听说有意求娶公主的王公贵族可不少啊!”
“那些纨绔子弟岂可与上官大人比,再说眼下西边和南边都不太平,君上指着上官大人出征呢……”
雪若忍不住轻轻咳了咳。
洞内的人听到声响瞬时安静下来,片刻后哆哆嗦嗦走出来两个刚笈笄的小宫女。
见她默然立于路旁,两个宫女脸色刷地白了,忙不迭跪下磕头:“昭月公主饶命,奴婢不该私自议论主子,奴婢罪该万死。”
碧凝取了帕子回来,见她面前磕头如捣蒜的两个宫女也明白了七八份,提高了嗓门教训道:“这两个奴才真是吃了豹子胆了,竟敢在这里嚼舌根,公主把她们送到惩戒所去领板子吧!”
两个宫女吓得魂不附体,连连求饶。
雪若从碧凝手中接过丝帕,淡淡道,“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这宫中最忌讳的便是搬弄长短。” 手轻抚过帕子上的花纹,瞟了地上两人一眼:“念你们年少无知,在这里跪半个时
辰,便自行离去吧。”说罢转身示意碧凝走了。
两个宫女如获大赦,在身后不住谢恩。
碧凝见她一路冷着脸沉默不语,也不敢搭话,只紧紧地跟着她后面。
方才两个宫女口中那俊美英武,文武双全的上官大人,便是当朝定北王上官谦的独子--上官逸。
雪若上一次见他,约莫还是她五六岁的时候。
那一年夏州王生辰,百官朝贺,华灯长明,紫宸宫的流水席摆了三天三夜,王亲贵戚们走马灯似的一拨接一拨到后宫祝贺。
后宫学堂的太师们也得了帖子去承光殿吃寿宴去了,雪若和三王兄允轩被放松了管束,像出笼的鸟儿一般自在,成天指挥着一帮小太监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
那一日,他们正兴高采烈地挥着一根长竹竿打燕熙宫前院树上的柿子。
宫门口不知何时进来了个十来岁的男孩,一身月白色锦袍,瘦瘦高高的,脸色比他身上的袍子还要白几分。
允轩踮着脚,费力地用竹竿去拨弄树上的柿子,雪若捧着一个竹篓在下面接着,可惜两人配合得实在没有半点默契,柿子一个没接到,雪若抱着竹篓跳来跳去,好几次差点被柿子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