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犹寒,细雨绵绵,薄凉沁骨。
“世子爷,世子爷您等等我......伞,奴才给您撑伞......”小厮听雨举着伞追在苏皓身后,因着此刻已进了内院,他不敢高呼大叫,只能压着嗓子一路跑一路赶。
苏皓却全没有心思理会这些。
无论是落在头上身上的雨,还是身后满心急切的听雨。
苏皓脚下乘风,呼吸一声比一声重。他紧咬着牙关,紧握成拳的手垂在身侧压抑地发着抖。
一路进了北院,沿途各有小厮丫鬟行礼问安,往常苏皓至少也会含笑看过去一眼,可今日他却全无往时的端方温润,那张俊秀的脸上甚至隐隐有些狰狞之相。
守在外屋的丫鬟极有眼色地早早打起了帘,苏皓看也未看一眼,整个人绷着一股劲儿般地直冲了进去。
风冷雨寒,屋中却是暖意浮动,冷热相激,让苏皓不由打了个颤,也让他涨痛的头脑清醒了些许。
他到底还是在暖阁外停了下来,赶着来拦人的柴嬷嬷见状也总算是松了口气。
“嬷嬷。”苏皓目中犹似浮着痛怒的猩红,他咬牙几息,闭了闭眼道:“是不是真的?”
柴嬷嬷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她长长叹了口气,搀着浑身僵得如石头一般的苏皓往远站了站,这才不忍地轻点了点头。
眼见着苏皓又要往暖阁里去,柴嬷嬷忙忙地将他搀稳了:“世子爷才从学里头回来,不知道这几天家里都成了什么样儿。”想到近来的这些糟心事,柴嬷嬷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夫人近来吃不好睡不稳,这会儿好容易能将就着歇一歇,您就心疼心疼夫人吧。”
苏皓僵立了良久,长长出了一口气:“这几天家里的事,嬷嬷拣要紧的与我说一说。”
柴嬷嬷沉默着点了点头,却先没说话,反是走到门边,循着门隙向外瞧了一瞧。
苏皓眼皮一跳,一股凉意骤然从脚底冲了上来,让他心里也沉沉地发着寒。
“约莫半个月前,宫里突然来了旨意,要咱们家的姑娘进宫去做太子妃。”柴嬷嬷忆起那日府中上下所有的人和事,心头满是沉重:“照说咱们家姑娘体弱的名头早就传开了,就算是冲喜......”柴嬷嬷有意顿了顿,才再度低声道:“可偏偏宫里的御医是跟着旨意一道来的,那御医给咱们家姑娘看了看,后头说是无碍,不妨与太子的婚事。可巧不巧,婚事定了,没两日姑娘就开始风寒发热,昏沉不醒,这几日虽说已经见着好了,可还是昏昏沉沉,一天里多半的工夫都得要睡着多养养神......”柴嬷嬷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的愁苦却慢慢捋平,隐隐有一点微小的喜意。
“嬷嬷......”苏皓见状,迟疑着敛了敛眉。
“其实说来,家里也不是一件喜事都没有。”柴嬷嬷又叹又笑,眉间的愁绪却始终未曾抹平:“老奴就卖个关子,且这事也得世子爷自己个儿瞧了,才知道到底是如何呢。”
见柴嬷嬷如此形容,似是家中还有什么值得一慰的小事,这点微末的,未知的喜意让苏皓的心头也略略松了一松。
他过了年便跟着学里的先生出外办差,才回了城,进了学,便晓得了学里这些日子的风云,还未及替那些无辜受害的同窗痛心奔走,就又听说自己的堂妹被封作太子妃,过不了多久就要嫁入东宫去了。
这个消息于苏皓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震得他五内如焚。
太子陆钺,文武双全,英雄盖世,更兼气度清华,风采卓然,便不说他身份之尊贵,只看这样一个风华绝世之人,便不知要负尽多少春闺女儿心。
昔年太子曾到学里讲经授课,其人风华文采,着实令人心折。即便已隔了数年,甫一想起,仍是清晰如昨。
私心里,苏皓对太子自是十分的敬服仰重。
太子自小文武双修,十二岁随赵老将军驰骋沙场,建功立业;十六岁运筹帷幄,诛奸贬佞,尽除齐粲一系,还朝清平;十八岁带兵荡平北夜,结束了北境数十年的动荡离乱。而后,更是推行新法,为民置产,使大魏得以休养生息,民生渐愈。
可大约是英才天妒,太子文武功成到了这般境地,却偏偏注定了是个命短福薄之人。
太子从三岁上就被发现患了一种怪病,这病外不见形,平素也无甚表症,可一旦病发,或如活死人一般昏迷不醒,或难言难行,僵如冷尸。多年来,宫中一直悬赏集医,但直至如今,仍是势无可转,药无可医。每一回发病能否熬得过,醒得来,也只能听天由命。
听说先头时候,这病五六年才要发上一回,可后来却发得越是频密。从前太子病发,至多不过十日,但近些年来,病发的时日却越来越长,这一回太子发病已近两月,仍无好转迹象,京都多有传言,说太子命数,大约至此而已了。
想到这些,苏皓方才略松了些的心头立时沉了下来,整个人如坠冰窟,寒凉彻骨。
方一知道自己的小妹要被送去为太子冲喜时的惊痛和怒恨都已渐渐被他收敛心底。他此时冷静得可怕,心口也空荡荡地透着凉风。
他忧心小妹的命途,此刻也同样担忧苏家的福祸。
此时太子生死未明,贸然选妃入宫,对任何人家来说,都是雷霆,而非恩赏。
而今圣上赐婚,究竟是听信了冲喜一说,爱子心切,病急乱投医,还是觉着他们侯府的容光该到头了,所以敲山震虎,先拿小妹来开刀。
“今天寒气重,世子爷又淋了雨,着了寒,不如先回去休整休整,等夫人醒了,老奴再差人去禀您。”柴嬷嬷一面悄声吩咐人一路照看,一面微微笑道:“这会儿天还不算晚,世子爷也可去瞧瞧三姑娘。”
“哦?”苏皓面上已几乎瞧不出方才归家时的激怒,唯有一双冷沉的眼泄露了他现下勉强压抑的惊惧忧怒:“难道嬷嬷方才所言的好事,是关于三妹的?”
他们侯府人口简单,家里人又尽亲热,便一并排了序,素日里他也只唤二叔家的堂妹为三妹。是以甫一听到三妹要被送到那油煎火烤一般的地方去,他才会痛怒惊愕,难以压持。
“是子祯回来了吗?”
暖阁里传出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嗽声,苏皓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行至门边清了清嗓,才将话音中的僵冷遮掩了过去:“母亲,是儿子回来了,特来给母亲请安。”
暖阁中的安神香泛着静穆的温意,苏皓浑身一松,方觉浑身上下都几乎已是冰凉僵硬。
座上的女子皮肤白皙,面容秀雅端庄,只眉眼间透着遮掩不住的疲意:“这一趟出去,想是同着先生学了不少。”
她一面说,一面拿了手炉抬臂递了递:“坐那儿暖和暖和,你父亲和二叔估摸着也快回来了。”
“父亲他们......”
江彤笑了笑,那笑意却只是勉强停留在嘴角:“他们一早就进了宫......”沉默了片刻,江彤才接着道:“既回来了,就去你祖母那儿请个安,她一直惦记着你。”
“母亲。”苏皓忍不住叹了一声。平日里他远游归来,母亲总是跟前跟后,嘘寒问暖,可今日,她甚至连笑一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苏皓心中酸楚,勉强对着江彤露了一点笑意:“儿子这就去,母亲多歇一歇......”劝慰的话就在嘴边,却如何都难说得出来。
他们各自心中皆愁苦难言,即便说了劝语,也不过是勉强之言罢了。
“你说......”江彤到底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她勉力起身,探手去扶了扶苏皓的手臂:“从前太子是最反对活人殉葬的,先皇也曾大加贬斥殉葬之俗,就算......就算真的有个什么不好,你妹妹好歹是咱们侯府的千金小·姐,你爹和你二叔也皆有功劳,怎么说,也不至于让玥儿去......去殉葬吧。”说到最后,江彤的声音也带着一股冰冷的颤意,像是寒雪冷雨贴在了温热的颈窝,苏皓听在耳中,忍不住轻轻打了个激灵。
“不会的,太子仁厚,皇后娘娘也深明礼义......”苏皓·干·巴巴地挤出这几句话来,也不知是安抚母亲,还是说给自己听。
“侯爷回来了!”
这一声通禀让母子二人同时直起了身,目中难免·露·出些许期盼和惶然。
这一趟苏家兄弟入宫请托,事前不知准备了多少时候,寻了多少人情,若这一回再不成,那就只能送女入宫为太子冲喜了。
江彤不顾拦阻,扶着苏皓的胳膊勉强支立,同着他一道快步走出来迎候苏逍。
雨越发地急了,寒风浸入窗隙,轻轻拂过莲瓣烛台上摇曳不定的烛光,继而循着一缕轻绵的暖香径漫进了海棠花帐中去。
一室沉谧被一阵浅浅梦呓惊破,临窗而立的蓝衣美妇也蓦地回过了神来。
屋中并未燃香,可只消稍稍拂开这柔曼的帘幔,便能嗅到绵暖的甜香,这香气难描难言,直像是要沁入人的心腑中去。
可眼下,这幽淡的甜香反让美妇眉间更添愁绪。
她侧坐在床边,微微俯身,满目爱怜地为那呓语不断的女子擦着额上细汗,一面擦,她一面轻哼着一支温绵的小曲儿,另一只手也小心仔细地在她肩上轻轻拍哄。
躺在绸被中的女子只露出一张玉白的小脸,她微微皱着眉,一副极不安稳的模样。那细密的睫毛轻轻地盖在眼帘上,随着她不安的呓语微有颤动,极是惹人爱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