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雨居高临下地审视他:“昨夜和你说过话的那个,罗绮,还记得吗?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你眼珠子都快黏到她身上了。”
柳平春擦了擦嘴,才说:“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言。”
燕雨单膝跪地,继续嘲弄他:“罗绮走到你旁边,你还吸了好几口气,没闻过女人的脂粉香吗?”
柳平春被水呛到,使劲咳嗽:“你……无中生有,捕风捉影……《大梁律》第一卷第十四条,为官者,公生明,廉生威……”
燕雨嗤笑道:“行了行了,别背了,整天把《大梁律》挂在嘴边,能当饭吃还是怎样?”
柳平春放下水碗,缓缓地站了起来。
燕雨又说:“柳大人,我晓得你是知县,读书多,了不起,别跟我文绉绉地闲扯,我听不惯,就问你一句,见到罗绮了吗?”
倘若单看外貌,燕雨和齐风这对同胞兄弟,活脱脱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再看品行,齐风只是待人冷淡了些,远比燕雨知礼守礼。
不久之前,在驿馆的花园里,柳平春受过齐风的救命之恩。
柳平春出于好心,提点燕雨:“在下没见到罗绮姑娘。此外,燕大人,你是公主的近身侍卫,理当谨言慎行,克己复礼,以作侍卫之表率。”
燕雨却说:“我在京城那几年,天天夹着尾巴做人。这都出来了,还得跟你打官腔?早晚要累死。”
他没和柳平春打招呼,直接转身离去。他先前也在火场里救了人,左臂伤口再度崩裂,血水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淌,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
黎明时分,霞云破晓,天光大亮,城门大开。
华瑶和齐风带着一群侍卫回城了。他们不仅活捉了七八个贼寇,拯救了商队的女眷,还带来了巡检司的两名巡检大人。
巡检司的职务包括镇压叛乱、缉捕盗贼。因为汤丰县多年来太平无事,巡检司的官员极少在此处露面。今日他们突然驾到,柳平春连衣裳都没赶得及换,灰头土脸地前来拜见。
柳平春行了个大礼,方才说道:“昨夜亥时二刻,三虎寨的贼寇突袭本县,强抢民女,掠夺财物,杀人放火,下官已经差人去州府送信……”
两名巡检同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殿下与我们细说过了。”
华瑶接话道:“我从巡检的口中得知,前几个月,三虎寨的贼寇们偷偷渡江,并在沿江一带设立据点。其中一个据点,距离汤丰县很近。”
柳平春的形色甚是仓皇:“下官从未听闻此事。”
华瑶从容不迫道:“州府、巡检司都是近两日才收到消息,只因三虎寨的贼寇们,常常伪装成商队。”
柳平春茅塞顿开:“昨夜,他们之所以能在驿馆闹事,也是因为,他们扮作了外地商队……”
“正是如此,”华瑶扫视四周,“商队入住驿馆,必须有勘合、有令牌。你们说,这事怪不怪?强盗窝子出来的一群人,竟然能拿到官府敕造的东西。”
四下一片寂然,华瑶接着推断:“倘若三虎寨的贼人们劫持了水路,便如同东南沿海的海寇之患,此消彼长,极难根治,百姓更无安宁之日。”
她叹了口气,才说:“康州、岱州、秦州乃是我国粮仓重地,每月光靠水路运输的粮食,便有不下三十万石。就连番邦异族都知道,我国凉州、沧州边防前线的粮草,倚仗于水路支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倘若水路运输不通,凉州危矣。”
柳平春忽然跪下,垂首低眉道:“贼寇的十几具尸首遗留在了驿馆。下官和仵作一同验尸,扯下那些贼人的面罩,其中有五人卷发浓髯、貌似异族。”
两名巡检闻言大惊。
依照华瑶和柳平春的意思,官府内部,或许有人与番邦勾结,刮取民之利益,动摇国之根本。
华瑶总结道:“所以,三虎寨一事,非同小可,还望巡检大人据实禀报。要是能调用一部分精兵,尽早铲除三虎寨的窝点,于国于民,皆是福音。”
巡检立马回话:“公主在上,卑职不敢擅专。”
华瑶轻笑一声,建议道:“我活捉了几个贼寇,关进了县衙的牢房,你们先把人拎出来,好好审问吧。”
巡检这才答道:“卑职领命。”随后,又言辞恳切道:“公主千金之躯,不宜太过操劳,万望保重贵体。”
华瑶依然温和:“那就有劳二位大人负责审理汤丰县贼寇一案。本宫奔波一夜,确实疲惫,暂且休息一会儿。本宫的近身侍卫,将会陪同二位大人审案。”
这是柳平春生平第一次听闻华瑶自称“本宫”。他默默跟随华瑶走出议事厅。
华瑶习武多年,练得一身好轻功。她步履轻快,犹如微风凌波,远远地甩开了柳平春。
柳平春拔腿狂奔,喊了一声:“殿下!”
华瑶停步:“你还有事?”
柳平春喘了好几口气,才说:“殿下,您若不放心巡检司,下官也能审案。”
华瑶却问:“你能调动岱州的精兵吗,手里有兵权吗?”
柳平春羞愧地低下了头。
华瑶自顾自地说:“你认不认识巡检司的通判大人?今夜子时,我去了他的府上,跟他说,强盗闯进汤丰县了,他波澜不惊。”
柳平春忙问:“那位通判大人,可曾嘱咐些什么?”
华瑶答非所问:“通判大人是文举出身,不通武艺。他的妻子,就是皇后的表妹,与皇后娘娘裙带相连。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
柳平春收手回袖:“下官不敢妄言。”
“你的胆子有点小,”华瑶看着他说,“不过,这并不是坏事。”
柳平春忽然想起,昨天夜里,华瑶问他凉州、沧州两地的百姓过得苦不苦,他也没对她讲实话。但她并未发怒,反倒像是很能理解他一样,比他的同僚还要细心妥帖。除了偶尔有些狂言浪语之外,他几乎挑不出公主的错处,可见当今天子心存仁厚,教女有方。
柳平春在原地立定良久,突然想到一件急事——他没来得及向公主禀报,侍女罗绮失踪的消息。
*
时值晌午,日头正盛,驿馆遍布瓦砾焦土。干透的血水凝成深红色的硬块,散发一阵又一阵的腥味。
华瑶默默忍受着这股气味,在驿馆找了好半天,可她连罗绮的人影都没看见。
她直奔东部厢房,因为紧张而屏住了呼吸。
微风中树影摇曳,华瑶脚步极轻,无意中靠近侍卫的房间,恰好听见燕雨和齐风的一段对话。
房门之内,齐风问道:“昨天晚上,包括我在内,公主身边的侍卫都被你支走了,你想趁机逃跑?”
燕雨懒散道:“跟你说过多少次,我压根不想做侍卫。要不是为了你,我的好弟弟,昨晚我就走了。”
齐风冷冰冰道:“此话怎讲?”
燕雨回答:“我正要跑,谁知道来了一群强盗,华瑶要是被强盗杀了,你也活不了。我只能出手救她。”
齐风一字一顿道:“公主待我们恩重如山。”
燕雨笑得薄凉:“公主在皇宫举步维艰,去了凉州,更是生死难料。她不是人上人,我们却要做人下人,为她挡刀赴死,何至于此?”
齐风静默片刻,嗓音沉哑:“你经常说,你愿意为华瑶上刀山、下火海。”
燕雨忍无可忍:“我嘴上乱放屁!她都不信,你信?天底下哪个做奴才的,不会对主子说好话?”
齐风便问:“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主子?”
“老子压根不要主子!”燕雨怒气勃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齐风低声道:“兄长,你和我读书不多,不怎么认字,你别说脏话,也别说狂话。”
燕雨嗤笑道:“我十岁才进宫,打从进宫前,哥哥便是这副德行,你第一天认识我?”
齐风冷言冷语道:“总而言之,我不会走,要走你走。我生是侍卫,死也是侍卫。”
燕雨皮笑肉不笑,毫不留情地讥讽道:“你从小就是个怪人,瞧你这幅八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迂腐模样,华瑶对你可曾另眼相待?你要是真有本事,就别光想着做侍卫,让她收了你做侧房,你还用得着跟我吵架?我遇到你不也得喊一声,小人这厢有礼了,见过侧驸马爷?”
齐风却说:“我不想做侧房,也不想做侧驸马。”
燕雨挑眉:“做了驸马,在宫里头好吃好喝,不比你打打杀杀的有出息?”
齐风岔开话题:“公主在城外追缉强盗,手腕受了轻伤,她的侍女在哪儿?她还没上药。”
燕雨依然纠结于上一个问题:“你不想做侧房,难道想做正室?别是在皇宫待久了,忘了自己的本分。”
齐风自嘲道:“我不过一介粗鄙侍卫。倒是你,兄长,别忘了自己的本分,少编瞎话,少跟我卖狂,你脖子上有几个脑袋够砍?”随后又问:“公主的侍女呢?”
“那谁不见了,”燕雨道,“罗绮,她早就不见了。”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房屋正门被人踹开,晌午的日光落了满地。
华瑶一个闪身跃至燕雨面前,怒火滔天地质问道:“你说什么,罗绮去哪里了?给我讲清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