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彦之枕着双臂,蜷曲着一条修长而有力的腿,躺在合抱粗的大榕树树干上,透过层层叠叠的绿色仰面看着零星的一点天空,两只黄鹂鸟在他身旁的枝叶间跳跃欢唱,鼻口间是自然的清香。
作为药王这样高深莫测的人物,他的人生里除过药剩下的便只有反清复明。
他刚刚叫下头人在框子里晒了满满一筐子的田七,桔梗,等在过两天就要拿来炮制,天也渐渐暖和了起来,山里的药材也多了起来,明日该去挖什么?
至于反清复明么,他到一时不知该从何下手。
树上的黄鹂鸟慌乱的扑棱着翅膀飞走,辛彦之皱着眉头仔细的盯着那点破碎的天空,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砸了下来,惊天动地的砸穿榕树的华盖,惊天动地的砸在了药王爷的身上。
辛彦之被砸的五脏六腑震动,下意识的将那庞然大物搂在了怀里,一顿,低头去看。
温热又柔软的少女,靛蓝色的碎花裙衫支离破碎,鲜血涓涓流出,她仰面躺着,白皙小巧的面庞仰望着天空,莫名的,有种死不瞑目的错觉。
仿佛曾在那里见过。
暮色沉沉,鼻口间是青草的芳香,干燥的柴火燃烧的时候劈啪作响,棠华半梦半醒间睁开了眼,有人笑着道:“小娘子醒来了,今日太子娶徐家女,好大的阵仗,娘子也去瞧瞧热闹!”
她觉得糊涂,套了衣裳,昏昏沉沉的出了门,街面上人头攒动,喜乐阵阵,有人高声道:“太子殿下来了!”
她寻声看过去,见高头大马上的青年剑眉星目,意气奋发,她却只觉得心口疼痛难忍,眼泪涓涓的流下来,半响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棠华陡然睁开了眼。
参天的古树在此地犹如苍穹一般遮天蔽日,这笼盖之下的篝火却似日月星辰般璀璨,白袍的少年墨发高高竖起,又披散在了身后,风吹过长发飞扬像是三月的飞花温柔又妩媚,少年转过了头,白瓷一样的面庞晕染了篝火的温暖,瑞凤眼里清隽又清冽,挺拔的鼻峰下,红润的嘴唇抿着一个平和淡然的弧度,雪白的长袍干净的像是隆冬的大雪,如朗月入怀。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像是古画里走出的谪仙。
却又莫名的觉得熟悉。
棠华呆了呆,心想,大抵是摔死了,不然怎见了这样的人?
“醒了?”
那声音像是桃花酿,甘甜醇厚回味无穷,丝丝缕缕扣人心弦。
棠华微顿,终于清醒了几分,身上火辣辣的痛处给了她分外清明的真实感,她想抬手,却传来的钻心的疼,目光也终于瞧见了身上各处缠绕的绷带。
原来她真的从万丈深渊上摔了下来,却大难不死的被人救下。
不出意外眼前的男子就该是救命恩人。
棠华清了清嗓子,抬起眸,诚挚又感动的看向了辛彦之:“多谢大侠救命之恩,小女子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那缠绕在纱布中的脸,看上去越发的小了,像是孩子的面颊,明亮的眼眸柔软又干净,盛满了感动,热烈的看了过来。
辛彦之淡笑了一声,疏离又客套:“老天不叫姑娘死,所以姑娘也不必如此,我不过是举手之劳。”
荒郊野岭被男子所救,孤男寡女的独处一夜,这男子若是到时候在把她送出去,彼时的朝代,她只怕就要粉身碎骨了。
怎样才能既感谢了人家的救命之恩,又不让外人知晓这里的事情,又能叫救命恩人心中舒畅。
棠华流了血,这会子连脑子似乎也不大好用,辛彦之转了身,那张脸莹白干净,端的看上去斯文又尊贵,眼底里却淡漠又清冷:“姑娘若醒了也该走了。”
棠华哂笑。
她这样子做如何走?往哪里走?
她想了想,躺在地上垂下了眸,浓密的睫毛扇子一眼刷了下来,小巧的唇耷拉了下来,看起来无辜又可怜,心里眼里的戏都到位了,一张口情绪也感染到了,凄凉道:“不怕您笑话,我自幼丧母,父亲娶了继母对我非打即骂,我如今好容易成了亲,继母瞧我过的痛快心里又不自在,今日约了我往灵隐寺来游玩,谁知道存了这样的心思,竟然把我推下了悬崖,可怜我的孩儿才刚刚出生不久,若是我就此死在了这里,她岂不是从今往后也要如我一般被磋磨?我不怕死,可我死了,我的孩子怎么办呐?”
女子的声音柔软又细腻,带着哀婉的曲调像是秋日的长歌,端的可怜又无助。
她说着又抬了头,费力的扬起来看着辛彦之,恳切的哀求:“求您大发慈悲,救一救我,就当是可怜了我的孩儿!”
这张脸细眉长目的秀气,沾染了篝火的温暖,盛满了清亮的眼泪。
辛彦之莫名的跟着也皱起了眉头,似乎缓和了态度,半响淡淡道:“你叫什么名字?”
“海棠。”棠华乖顺又恳切的答道。
辛彦之便道:“海棠,既你已经有了女儿,为了女儿你我也不该独处,我已救了你,剩下之事就是你的造化。”
笑话!
这荒郊野岭的深夜,走了这位高人,谁知道又会来什么妖魔鬼怪。
若是不能留下这个大侠,那她只怕又要再死一次。
虽然前路艰险,可是她不想死也不能死!
棠华在脑子里费力的思索着所有演过的桥段,眼眸里却不忘一滴滴的落泪,她伸出手,下意识的抓紧了辛彦之的袍角,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辛彦之拧起了眉头。
他自十五岁上开始,不知道救下了多少人,那么多的女人都在他跟前高喊着:“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为有以身相许。”
难道眼前的人也做的这样的打算?
他想着,凤眼氤氲了几许疏离和鄙夷,勾着唇角好整以暇的瞧着。
棠华终于拼凑好了思路,再度抬起了眼眸,她惨然道:“我思来想去实在身无长物,不然……”
辛彦之心想,瞧瞧,又要来了,多无聊的女人们啊,沉迷于他的容貌和高超的医术,又偏偏都装作贞洁烈女,大义凛然。
“不然我留下一条胳膊给大侠,大侠觉得如何?”
辛彦之的鄙夷都僵在了那斯文干净的脸上,眼里的棠华果真是大义凛然,说出来的话也委实叫人,叫人觉得意外。
他好好的药王爷并没有食人肉的习惯,要一个姑娘的胳膊做什么?
他挑着眼角,挑剔的往那缠着绷带的手臂上扫了一圈,冷笑了一声,细小成了那样,就算要吃也并没有嚼头。
辛彦之往火堆里加了些柴火,火光温暖又明亮。
棠华小心翼翼的瞧着辛彦之的背影,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何打算。
顿了好一会,只能垂着眸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像是谁家的羌笛吹了起来,婉转哀怨,不是江湖女子的那种大气豪爽,带着辛彦之少见的那种温婉细致,纯良无害。
连皮肉也细致,莹白一片,像是初雪一般干净,他摩挲着手中粗糙的树枝,半响可疑的微红了面颊。
当时只有被砸的气愤,又出于救人的天性,姑娘的胳膊腿他看了大半,如今偏又坐在这里为难人家,莫名就多了几分不大仗义的气势。
那哭声搅扰的他心神不宁,辛彦之不得不转过头去:“好了,不要哭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有种说不得庄严,棠华咬住了小巧的嘴唇,抽噎着道:“您别叫我一个人留在你这里,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