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不说话了?】
第八遍读过这条消息,宋平安冷哼一声,抬眼瞥起窗外飞驰而过的春日树影。出租车司机透过后视镜,掠了眼白面客人极刻薄的脸色,不由放起音乐电台,希望能舒缓客人心情。
老车音响不佳,电台嘶嘶啦啦,宋平安从风衣口袋里摸出耳机塞进耳朵。车玻璃上映出他生人勿近的脸孔:长眉入鬓,狭长翘眼,驼峰鼻之下,两片薄唇正紧抿着。
三天前,宋平安结束了毕业大设。他所做的主题为“光影”,工作室导师拿到他的最终稿后,先是扫了个大概,随即把老花镜向上卡在一朵白色蓬发中,仔细端详作品良久。
在过去的两年里,宋平安从未在这疯老头儿嘴里听过任何一句夸奖。这老头儿常常皱着对乱眉,用浑浊的灰眼珠凝视宋平安,就好像一个机器人,毫无感情、永无止境地提出疑问。
老头儿的沉声赞叹让宋平安眼皮微动。有朝一日能得到老头儿的认可,宋平安没指望,也根本不在乎。他做设计,向来是处处细致,因此总胸有成竹得狂傲至极。
不过话又说回来,谁不喜欢被人夸呢?
宋平安脸上不露喜,心底一条小尾巴却微微翘起来。他揣着好心情回家,想这无忧无虑的日子该吃碗方便面才恰当。
于是倒水开火,手撕五六片白菜叶,咚咚切了小半豆腐,又在三朵奶油菇上划出齐整整的花。
水沸,洒料加菜,再打一个荷包蛋。面条煮到半硬不软,关火夹泡菜。连锅端上桌,咔嚓一拍照。齐活,发送“姜小二”。
【做个人吧】
姜长乐的回复让眼前这碗面平添滋味。宋平安眼梢挑笑,细嚼慢咽吃完饭,神清气爽,认为方便面的确是个无比伟大的发明。
他要刷碗,但是张听兰一个视频电话打过来,阻拦了他的毫不拖延。
接起电话,是骨碌碌的洗牌声。张听兰女士不知道把电话架在哪里,反正宋平安没看见他母亲的正脸,只看见自动麻将机自顾自闪烁蓝光。
宋平安对着麻将机叫了声妈。
四列绿背麻将登场,张听兰挪了麻将位置,葱白似的手指灵活抓牌,在绿绒底的桌子上纵横捭阖,间隙才温声细语问了问儿子近况。
宋平安礼貌却不失敷衍地汇报着前天已经说过一遭的近况,在思量如何提出结束通话时,忽听见手机里传来一句:“长乐主动让你季阿姨安排相亲啦。”
二十年了,宋平安第无数次觉得姜长乐的脑子应该拆了重装。
挂断电话,他阴云密布半来天,夜里扫了眼兜里余钱,忍痛查起最快回国的航班。
海城巴掌大的地方,直飞航班不多,宋平安折中买了飞绛城的票。第二天醒来,收到绛城一设计公司发来的面试邀约。前些日子他开始投简历,事实上,宋平安投且仅投了这么一份简历。
这公司叫青松,是业界头号。人力部负责筛查简历的既是宋平安老乡,也是他大学师兄。他们两个人过去在学校摄影社琢磨过三两回照片,毕了业几乎没联系,这回再遇上,纯属缘分。
师兄联系上宋平安,简单叙旧又说到这两天要回海城。宋平安对他人的生活毫无关心,可是这师兄自顾自将前因后果都道了个明。
原本想三言两语对付过去,谁知师兄忽然提起自己是回去相亲。对方一番被逼婚的牢骚道尽,宋平安依然沉浸在对“相亲”二字的私怨里,未做回应。
他心说,这世界不该这么小。再转念一想,这世界有什么说得准呢?
宋平安佯装不经意地问起相亲对象。师兄对这桩强扭姻缘大为不满,因此也并未上心。他隐约记得姑娘姓姜,名字里有个“乐”字。
海城统共那么几口人,隔人打听,不出三人就能找到相识。姜姓乐字,还能有谁?宋平安冷笑,好嘛,真就巧到家了。
他憋着闷气,使出这辈子都没用过的花言巧语,光明正大地借“替师兄分忧”之名,请缨出战相亲场。
师兄乐得有人当替婚鬼,和这位好师弟谋划一阵,直说等宋平安来了绛城一定请客。
宋平安才从绛城飞海城的航班上下来,这会儿时差错乱,还心气不顺。
三天了,她姜长乐才反应过来事情不对?
而且“这辈子不说话了”是什么口气?兴师问罪还是威胁人呢!
他伸手拽了卫衣帽子扣在头上,黑色布料半遮双眼。车子在路口停下,街边成排的合欢树叶子嫩绿,有棵树栽在小公园门口,一个留刘海儿的小男孩紧收着胳膊趴在树后,十来秒一探头,张望公园里的动静。
长红灯复绿时,公园门口跑出一个穿橙黄马甲的小姑娘。她脸颊蒸得水红,像是围着公园转了五百圈。
宋平安看见小姑娘张嘴大喊,隔着一层车窗玻璃,声音听得飘渺。
不知怎地,眼前忽然现出一个梳着苹果头的小女孩。
她爱叼着棒棒糖,出去玩总把衣服滚得灰一块黑一块。她不大喜欢哭,笑起来眼睛垂垂的,右边脸颊陷下一溜印第安窝。
宋平安哼了一声。
四岁的姜长乐,不知比二十四岁的姜长乐可爱多少倍。
最后一眼落在树后,那小男孩听了小姑娘好多声呼唤才终于带着点小得意亮相。
车子开出很远,有那么一瞬间,宋平安觉着自个儿也就四岁。
他试图找回理智,却发现二十四岁根本少有理智。
靠,姜长乐这女的就不能多发一句话??
宋平安拿起手机,愤愤输入几个字。
【不说就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