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沈清容兴奋得一晚上都没睡着。
一直到天亮,都没想清楚这到底是个梦还是现实。
清早时,扶松却匆匆忙忙闯了进来,“少爷,刑狱的人说昨夜赵大人咬舌自尽,已经......”
他怔愣了一下,一把掀开锦被,冲入了飞雪之中。
雪一直下到了今日。
江南从未下过这么大的雪,好似雪再大一点,就可以用纯白掩饰住一切的灰暗。
沈清容赶到衙门时,府外已经围了一大圈人。
他急忙在人群中巡视,飞快捕捉到了黎云书的身影,见她脸色虽不太好,但毕竟全须全尾,总算放下了半颗心。
太子正在前面吩咐着什么,她一直微垂着头没应声。沈清容拼命挤去,就听太子皱眉问:“你同赵克说了什么,把他逼到这个地步?”
黎云书攥着拳,好半晌都没应。
今早上听闻赵克自尽的消息时,她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常人往往将仇人的仇人视作朋友。赵克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也知自己是众臣的“仇人”。为了证明黎云书他们的清白,就必须假装他们是他的死敌。
他的结局越惨,上面的人对黎云书和沈清容就越有好感。
于是二人走后,赵克选择了自杀。
黎云书垂下眼。
“我只是去质问他的钱财的来路。”
“然后呢?他说了什么?”
他说了很多。
说了礼部尚书,兵部尚书,二皇子,主和派,还告诉了她这个朝堂到底有多昏暗。
可她不能说。
言语素来是最虚空的,就算她把上面的人骂得头上冒烟,不能彻底铲除他们,也是无济于事。
所以她必须潜伏,必须寻到一锤定音的证据——就如她对付水贼的那般。
“赵大人他......”黎云书决定隐瞒,“什么也没说。”
太子双眼微眯,“当真?”
“当真。我用赵夫人逼迫他,他也不肯说。”黎云书深吸着气,“他说最祸不及妻儿,赵夫人是无辜的,让我放了她。”
“然后呢?”
“我没同意,甚至说今日对赵夫人动刑。大抵是此事触怒了他。”
“......”
她又行了个礼,“云书甘愿受罚。”
“罢了。”太子叹了口气,目光幽深,“你不过是例行公事,而他只是一个罪臣。人死不能复生,此事也不怪你。孤也没想到他会死在情字之上。”
黎云书见势问道:“殿下,那赵夫人是不是可以......”
太子审视着看她,“你想说什么?”
“赵大人已经故去,赵夫人不过是个女眷。她只是个寻常女子,可否放她一条生路?”
“可她现在是罪臣之妻。”太子凉道。
黎云书固执回应:“罪臣已死,现下她只是个普通人!”
“她的吃穿用度无不依靠赃款,是用百姓的血汗钱供养她自己!”太子更大声斥责着,“这样的人就应当以死谢罪!”
“但她也不知晓实情,更没有做出伤天害理的......”
“够了!”
太子一振袖,周遭都静了声。
黎云书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心跳得极快,咬紧牙勉强撑住神色。
她怎会不知太子在想什么。
按照赵克的说法,兵部尚书季瑞与礼部尚书梁贤皆是二殿下的人。如今二殿下势力渐起,必然引起了太子的戒心。赵克倒了台,恰是他借季穗穗之手,削弱季瑞的最好时机。
但这样,对季穗穗公平吗?
对一个一无所知、只想和夫君过好日子的女子来说,公平吗?
对真正心怀百姓,因一步差错而满盘皆输的落魄英雄赵克,真的公平吗?!
她知道,当时自己帮太子铲除赵克,在太子心里,已经算是半个自己人。
如今为季穗穗说话,无疑是把太子心里的信任连根拔起。
可她不能对不起良心。
“罪祸不及妻儿。”黎云书一字一顿,“殿下是未来的储君,不应......”
赶在她说出“不应做暴君”的危险言论之前,沈清容接过话,“不应寒了大臣们的心啊。”
黎云书顿了顿。
太子看着沈清容的目光有几分危险,“姜经历是什么意思?”
“人生一世,不管是王公权贵,还是寻常百姓,不都是为了活下去。”他不动声色将黎云书护在身后,淡笑着直视太子目光,“有句话叫良禽择木而栖。既然他们是为了活下去,何必苦苦相逼,一意把他们逼到死路?”
太子不动声色,“姜经历的话我听不明白。”
“那你也太傻了。”沈清容毫不犹豫地嗤道。
太子:“......”
黎云书:“......”
众人:“......”
太子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平复呼吸。
他当然知道沈清容的意思。
兵部尚书如今地位不稳,他若借机铲除兵部尚书,那只是少了个对手;但若帮他一把,却是多了个朋友。
可惜他手里不缺人,但姜鸿轩缺。
“行了,此事孤会考虑的。”不愿再在此事上过多停留,太子摆了摆手,“都散了吧。”
拱手同太子告辞后,二人一路无言。
及至路上都没了旁人,黎云书才低道:“原来我们走的时候,他就没想过活着。”
“赵大人不是白死的。”他沉声安慰,“总有一天,我们会替他看见他想看到的一切。”
黎云书应了一声,话锋忽然一转,“对了,你随四殿下究竟做了什么,居然当上了经历?”
沈清容神色僵了片刻。
她目不转睛地看他,“不方便说?”
“其实也没什么。”他恢复了原样,“只不过除掉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