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任人唯贤,不是严明赏罚,而是卸磨杀驴啊。”
他说得不错。
唯有懂得这个道理,才能在职位上一直混下去。
谁不知道朝廷任用自己,是因为有需求才用的?赵克能在江南巡抚的位置上呆五年,还不是因为江南需要他?
倘或他真的一举端了江南的水贼,让江南平定下来,以他这性子,早就被朝廷扔到一边养老了。
所以,他要为自己留后路,留一个让他继续在江南呆着的理由。
也正因此,他要留吴大志。他要在与吴大志的抗衡中,让朝廷感受到危机,让朝廷知道他的用处。
而吴大志身为水贼,如果能暗中被官员保护,是再好不过的了。
两人即便明面上小打小闹,背地里还是瓜分百姓钱财的好兄弟。
何况这样一来,赵克的名声也不会差。
江南巡抚为民请命,让百姓减轻赋税压力,事儿做的多好啊。谁能想到下一秒就有水贼来劫掠百姓,这钱财最终还是落入赵克手上呢?
这便是大家敬仰的“父母官”。
“原来如此。”
黎云书知道沈家的遭遇,自然也知道,沈清容说得是实话。
这朝堂远比她想象的黑暗。
就连本该最平等的科举,都不给予她应有的一切。而上位者之间的争斗,绝不会是几张卷子能解决的。
那是自相残杀,是唯有狠心抛弃自我的人,才能在这场屠戮中胜出。
还以为赵克真的是个好官呢。
到底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但这是个契机。”黎云书收敛了心思,“钱,是最容易让两个人化友为敌的东西。”
“既然决定加强巡查,你们便严格执行,最好能做到一只苍蝇都不放过。”
“赵克虽是江南巡抚,但你代表的是朝廷。你若对吴大志下狠手,他总不能明面上让你放水贼生路。”
“你全心全力清剿水贼,打压他们一段时间,用一切办法去抢赵巡抚的风头,让朝廷发现你比赵克更有价值。等他和水贼都受不了时,再找个商会做委托运送银两,给他们抢夺的契机——此时赵克大约会十分看不惯你。为了稳固位置,也为了把你支走,他会给水贼放水。毕竟你这一次失手,对他和水贼都有好处。”
“我好容易戴上的乌纱帽,你一句话说扔就扔。”沈清容小声抗议了一句,“他们抢了银钱,之后呢?你想用什么来证明赵克和吴大志有关系?”
“证明估计很难。”黎云书思考着,“即便我们在银两上标明记号,分赃时他们也必然会将记号抹除。赵克能在巡抚位置上做这么久,证明他对此事十分警觉,光靠银钱很难证明他与水贼的关系。”
此时她如同下棋一般,脑子里静极了,所有注意力都在于下一步该怎么走,“我们需要的,是坐观虎斗,找个由头让他们互相猜忌。只要猜忌,就会有破绽。”
“你的意思是?”
“谎报运送的白银数量,实际将数量折半,甚至砍去七成。”
“......”
见沈清容不吱声,黎云书端正了身子,“你觉得还有什么问题?”
“我发现我犯了个大错。”沈清容感慨了一声,“我就不该让你去给赵克当佣人,留在我身边出谋划策多好,失算了啊。”
他懂黎云书的打算。
说白了不就是离间计嘛。
先积压赵克和水贼的矛盾。不管赵克与吴大海是什么关系,这群水贼毕竟是厌恶官兵的。官兵打压越狠,他们就越恨。而这些恨意,最终会转移到巡抚赵克身上。
至于分赃,他们这么久都没出纰漏,离不开对相互的信任。利用实际银两与谎报银两的差额,制造水贼私吞银钱的假象,就是让他们信任破裂的导火索。
“我有个问题。”沈清容道,“万一赵克并不在乎自己少拿了那些钱,怎么办?”
“可是赵夫人在乎。”
“我还有个问题。”
黎云书皱眉看他,“怎么我教你的时候,你半句话都问不出来?”
沈清容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没有回答这句话,“我想问,我怎么办?”
“此事成功尚可,一旦失败了,不仅我会丢了饭碗,那充当诱饵的三千两白银也会落入水贼之手。”沈清容双手撑在桌上,紧盯着她,“你给我什么理由,让我为你冒这个险?”
她沉默了。
确实是个风险很大的抉择。
还是个拿沈清容当替罪羊的抉择。
放在谁身上都不会高兴吧。
黎云书没想到自己说了这么多,最后却卡在了说服沈清容上。
想了许久后,她道:“你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江南百姓。”
沈清容呵呵一笑,脸上挂着“你编你编你继续编”八个大字。
“云书,我没你那么伟大,我只想活着。”他随意地往椅子上一靠,“沈家当年多么伟大,能为了关州百姓不顾一切,结果呢?”
“也不过是罪人罢了。”
她的手一抖,热水泼了满手。
“不是的。”她低声道,“关州百姓,都还记得你们。”
“可是有用吗?”沈清容轻嗤一声,“千百年过去,大家所看见的,还是史书上记载的一切。谁会相信‘意图谋反’的沈家有过如此大功呢?”
黎云书擦净手,不置一词。
沈清容观察着她的神色,看她敛睫掩下眼底情绪,眉宇间透着淡淡的失落,心底哂笑。
是该对他失望的。
当年他有多么热血、多么义无反顾,如今就觉得自己有多么荒唐。
因为他忽然醒悟,漂亮话说得再好听也没用,权力才是一切。
就好比沈家。
沈家人除了骨气什么都没留下,而这骨气却被当作了谋反的罪证。他努力了很久才明白,人们相信的不是说书人口中的故事,而是上位者口中的真实。
屋内气氛沉默良久后,黎云书道:“那你就当是为了我吧。”
沈清容挑眉,“理由?”
“就凭你我调换位置后,我会义无反顾帮你。”她用那双清凌凌的眸子看着他,“只要你说,我就会帮你。这够了吗?”
沈清容:“......”
她这人总是这样。
单单用一些好听的话,便能骗得他心甘情愿去听。
骗他读书也是,骗他离开关州也是,如今也是。
沈清容深吸一口气,“我怕是一辈子都辩不过你了。你说得对,我认。”
而后他又叹了一声,朝门边走去。
黎云书微微侧头,听他步声在门旁顿住,“从关州逃离后,我挣扎了很长时间。我曾经相信自己一身正气就可以不惧阴影,相信好人会有好报,可我发现这些都是错的。”
她捏着瓷杯的手一紧,呼吸顿了半拍。
“我当时就想,我到底该信什么。信书上可笑的‘以德报怨’,还是信虚无的神佛?”沈清容哂了下,“人总要信点东西才能活下去。最后我发现,我信的其实是你。”
黎云书盯着严丝合缝的窗,压着心跳,“为什么?”
“因为嘛,”沈清容吱呀一声拉开门,话里如从前一般带着调笑,“大师姐是肯定不会走错的。你能那么多次舍命救我,做得如此坚定,那我相信你,也一定不会错。”
她顿了许久才回过神,转身看时,沈清容已经不在了。
茶楼内人声喧闹,打开门后,说书人的只言片语和听客的谈论齐齐卷了进来。以往厌恶喧嚣,此时却觉这声音顺耳得很。
喧嚣多好,意味着生机,意味着太平,意味着他们不必经受战火,可以自由而悠闲地喝一盏茶,听天南地北的新奇故事。
更意味着,她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
等天沉后,她收拾好衣衫,下楼时却被人叫住,“姑娘,我家公子想见一见你。”
这人来得蹊跷,黎云书自是不敢乱答应,怀着歉意一笑就要离开。
那人不紧不慢:“姑娘虽穿着赵家人装束,衣着华贵,发簪却是木质的。容我斗胆猜一句,您就是那关州解元吧?”
她慢下步子,眸中凝起寒光。
“敢问贵公子名姓?”
“不可说。”
他牵扯出一个笑,“是友非敌,黎姑娘随我过来便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