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云书做了半个月的幕僚。
每日去见巡抚,巡抚都无甚话说,只让她陪着赵夫人。
赵夫人又不是个好相处的,府中婢女因她都换了好几次。得亏当年在书院时,黎云书练就了“避耳不听乌鸦叫”的好习惯,才屡屡在赵夫人动怒时,心平气和地做一尊雕像。
她实在是太平静了,以至于赵夫人找她撒气时,总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久而久之也就消停了。
沈清容许久都没见到她,也没听闻赵巡抚的对敌策略有什么变化,深感奇怪,约黎云书去茶楼一叙,“这几日你在做什么?”
黎云书疲惫中带着无奈,“哄人。”
沈清容:“哄人?”
“我倒是没想过,给巡抚当幕僚,和给赵夫人当佣人没什么区别。”黎云书叹道,“起先他还会问我一些谋略,我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发现根本不管用。”
他轻轻“嗯”了一声,意料之中地点点头,“看来他果然不对劲。”
“你怀疑他?”
虽是包间,黎云书还是仔细查探了周围。确认二人谈话没有被其他人听见后,她沉思着,“现下都是赵夫人与我接触。我来府中后,基本没见赵巡抚几次。莫非你有什么消息?”
“四殿下在水贼之中布置了细作,有一个已经深得吴大志信任。”沈清容从袖中摸出张字条,推给她,“那细作透露了一个细节,说吴大志喝醉时,曾失口称赵巡抚为‘赵兄’。”
赵兄。
……一个水贼,怎会对他的敌人用这么亲昵的称呼?
“会不会他喊得不是赵克?”
“不会。”沈清容道,“当时只有那细作一人,吴大志虽说得颠三倒四,可字字句句都指向了赵克。”
黎云书捧着茶杯一默。
茶水滚烫,她却无知无觉地将瓷杯攥得更紧了些。
是了。
先前一直被赵克的功绩迷惑,却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当年的水贼十三帮里,独独留下了吴大志。
吴大志在江南一呼百应,手下狗仗人势,比以往更为凶残。当年十三帮在时,朝廷还能借帮派明争暗斗的功夫,做些离间计、来个渔翁得利。如今水贼化为一帮,就如碎片凝聚成了铁板,反而更不容易攻破。
——所以,先前他们看见的,都只是表面上的帮派数量减少。对于吴大志而言,他手中的力量却是大大增强了!
难道赵克与吴大志,当真有什么牵扯?
“幸而赵巡抚未对我心生戒备。”黎云书沉思着,“他大抵不会见我,但我兴许可以从赵夫人入手,看看有无蹊跷的地方。”
从茶馆离开之后,黎云书就在一直思考着沈清容的话。
赵巡抚,是朝中三品大官。而吴大志,是朝廷上下痛骂的水贼。
如若自己的猜测属实,他为何会与吴大志产生联系?
不怕玩火自焚吗?
她小心翼翼地将疑问收敛好,回了府后,就被赵夫人唤去下棋。
走棋时她见白子色泽光亮、模样温润,故意将手一抖,白子哗地碎了。
黎云书匆忙起身致歉。
赵夫人瞪着她,“怎么回事,一颗棋子都拿不稳?”
“对不住。”她道,“我赔。”
“你赔得起吗。”
赵夫人嘀咕了一声,不耐烦地使唤道:“还不快收拾起来,可别伤了人。”
黎云书道了是,俯身拾起碎片时,悄悄藏了一块在袖中。
神色波澜不惊,眸底的光却沉了。
她家素来贫寒,买不起玉石,因而黎云书对玉不甚敏感。但她瞧着这棋子晶莹剔透、没有分毫杂质,显然材质不一般。
等应付完沈夫人后,她去问了沈清容。
沈清容一眼下了定论,“羊脂白玉,若用来做棋子,一颗少说也值一金。”
“这还仅仅是白子。”黎云书沉吟着,“以赵巡抚的俸禄,过得了这般奢侈的生活吗?”
显然是过不了的。
沈清容动作很迅速,得了消息就入手去查,发觉赵巡抚虽官职大,光依俸禄绝对撑不起这花销。
更奇怪的事情出现了。
朝中奢侈腐败的官员不少,但大都是贪婪的昏官。可赵克的行径,和“昏官”二字几乎碰不到边。
他为官清廉,没有吃拿卡要的坏毛病,从不薅百姓羊毛。
相反,赵巡抚心系江南百姓,不仅兢兢业业打水贼,还屡次上书请求减缓江南税收。
要知道,江南向来比其他地方发达,如果提高税收,不仅能让朝廷收一大笔钱,赵巡抚等一票官员,也能从中捞到许多好处。
而赵巡抚一一拒绝了。
他说江南水贼祸乱本就严重,百姓早已民不聊生,不该再来为难他们。
这席话说得义正言辞,听得百姓们感恩涕零,就差给赵巡抚送一块“爱民如子”的牌匾,挤在府前痛哭流涕了。
从这些角度来看,赵巡抚应当是个刚正不阿、体恤民生之辈。
难道......是赵夫人有问题?
沈清容又遣人去查。
赵夫人名叫季穗穗,是兵部尚书季瑞的独女。虽是独女,季瑞却是个极端重男轻女的人,更信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句话,除了赵克升迁时他顺手抬了一把,季瑞在赵夫人的生活之中,几乎没有太多干涉。
可以说,连嫁给赵克这件事上,赵夫人都算是下嫁。
这么一算,赵府的开支,就只能是赵克自己的了。
“赵府内的装潢算不得华丽,仆从还不如沈家的多。看着清贫,却没想到一盘棋子就有这么大的玄机。”黎云书回忆着,“如果赵家当真清廉,钱是哪儿来的?”
钱财的来路被赵克藏得格外隐秘。
沈清容花了三天去查,从他与黎云书能想到的各个角度入手,都没查出眉目。
在二人绞尽脑汁思索的同时,吴大志那边却传来消息——眼看着还有一个多月就过年,水贼们坐不住了,准备在年底之前好好工作,赚一票大的。
“他们势必会对沿海的百姓造成更大威胁。”沈清容道,“我们决定加强巡查,不让他们得逞。”
黎云书这些时日没有进度,闻言灵光一现,“不,让他们抢。”
“为何?”
“先前不是没查出赵家那钱的出处吗?”她认真道,“既然正常的法子与寻常官员谋利的法子,都无法给赵巡抚这么多利润,那他就只剩一条路了。”
沈清容恍然大悟。
黎云书指代的,是分赃。
这钱总不能是空穴来风的,再一想吴大志无意间透露的那句称谓......
从分赃的角度看,就都能想明白了。
“可若真是分赃,为何那细作没有告诉我?”沈清容皱眉,“那人可是吴大志最亲近的人之一啊。”
“此事未必经由他人之手。如果可以,你让他查一查吴大志那边银钱的去处,看看是否少了什么。”
一周后消息传回来了。
账本上果然有几十万金的空缺,吴大志说是划为了帮会资金,但细作悄悄清点后,发现压根没有。
所有线索都指向了一个答案。
但这些,偏又与赵克为民请命的行为大大不符。
江南乱到了什么程度,赵克难道不清楚吗?
便是黎云书去无稷村清贼时,看见村中十室九空,也知道这群水贼到底有多么可憎。
他们已经不仅仅是抢钱了。
甚至还有人以杀人为乐,细数自己刀下惨死了多少亡魂。
许多村子都成了空村,寻到村民尸首时,都已经辨不出是人。
倘若赵克真的是为了百姓......
这些事情,他会看不见吗?
黎云书想不明白。
沈清容却自嘲道:“赵巡抚当真是比沈家人聪明了不止一倍,打得一手好算盘。”
黎云书问何故,沈清容道:“你知道朝廷最信任的手段是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