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巧那几日,关州下发了征兵的布告。
次日黎云书去在去书院的路上,忽遇一老伯。那老伯手里举着张布告,时不时用袖口抹泪,神色凄凉。
旁边的人七嘴八舌地感慨:
“又是一个代请从军的......他家虽有钱,可谁知道随了军还能不能回来,哪敢帮他啊......”
“要说这老两口也是可怜,四五十了才有个独子,偏生是个体弱多病的。这种人送到战场上,不是摆明了......”
布告上的赏额是一个月二十两银子。
相当于她拼死拼活一个季度的收入。
有许多人犹疑着往老伯身上瞟,和旁人交谈了许久后,都叹声“保命要紧”,摇头离开。
黎云书瞧了眼天边,知道自己快迟到了。可她和定在原地一般,怎么也挪不动步子。
二十两。
若真如他所说,阿娘和子序的花销,就根本不用担心了。
她正思索着要不要帮这个忙,巡城的人忽闯了过来,“这是干什么呢?都散开散开!”
人群一哄而散。那老伯匆忙将布告卷起,逃离时差点被绊倒。黎云书眼疾手快扶住他,“当心。”
老伯见有人靠近,眼睛先亮了一下,又瞧她是个女子,那抹光随即黯淡,“多谢姑娘。”
他大约临近古稀之年,双眼浑浊,整个人都透着绝望气息。连黎云书扶着他往前走,他还绊了好几步。
黎云书缓下声问:“贵子年方几何?”
老伯愣愣地看了她一眼,眼中泛起雾气,“他啊,今年刚刚弱冠。姑娘若是想提亲的话,还是罢了吧,他马上便要服兵役,也不知......唉。”
她没有说话。待将老伯扶至院门前,立马有个少年冲了出来,“爹,您腿疾还没好,怎么又出去了?”
黎云书自觉退后开,看那少年朝自己带着歉意道:“多谢姑娘。”
老伯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
“春生,爹没能帮到你,”老伯呜咽着,匆忙去抹眼泪,奈何越抹越多,“这几日你想吃什么,就让你娘赶紧做吧......”
她默无声息地打量着父子二人。即便与这院门隔得远,还是能嗅见院内飘出的草药气息。
这味道她熟。
她照顾阿娘这么多年,院里便常常是这样的气味。
再抬头,面前的少年一袭蓝袍,脸色白得和纸一样,脖子似乎轻轻一拧就能断。莫说是扶着老伯了,连他自己的手都在发抖。他笑得勉强,“爹您这是什么话,保家卫国,该是好事才对。”
这模样,她也熟。
早先因为子序的缘故去过不少次医馆,那医馆中常年积病养身之人,大都是这般脸色。
老来得子,家中独苗,又是体弱之人。
他们家看起来不缺钱,唯独想让自己的儿子活着。
可黎云书现在最缺的就是钱。
她思量一会儿,将手搭在老伯肩上,“您说的赏金,是真的吗?”
老伯茫然看她。
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姑娘莫非能找到人,替我儿从军?”
“是我想替他从军。”黎云书解释着,“我的娘亲病重,弟弟尚幼,手头确实有点紧。”
老伯明白了她的意思,皱起眉,“姑娘,此事我们是认真的,还请切勿说笑。”
“我并没有说笑。”
习惯了旁人这般的看法,她解释道:“我家中尚有弟弟,可伯父只有一个儿子。再者,我并非弱不禁风之辈,当年关州战乱,我可是出过力的。”
她这么一说,那少年猛地醒悟,“我就说看你眼熟!你莫非就是那......那个解元?”
“正是。”
一席话把老伯惊到了,“原来是你!那你为何放着科举之路不走,偏偏来从军呢?”
“......”黎云书有些难以启齿,“科考的费用,实在担负不起了。”
她说得隐晦,可一直扎根在关州城的人,哪个不知道当年沈家的变故,不知道她如今的情形都是受了沈家牵连。
父子俩皆是唏嘘。
黎云书又随二人交谈片刻,最终老伯提出每月多给子序寄十两银子,来照顾她的弟弟和娘亲。
大邺没有女子从军的规定,她虽知征兵之人只是为了凑人数,对身份不会查得太严苛,但她也要隐匿一番。她只好描粗眉换作男装,找了几个一并入伍之人,互相帮衬。
又以去南方寻亲为借口离了书院,是而她离开之日,关州城中竟无人察觉出异样。
同行的关州卫兵知道情况后,都保持了默契的沉默。等征兵队伍到阳关道分流时,她身旁认识的关州卫兵,不过剩了三两个人。
而更令她庆幸的是,舒愈竟然在其中。
负责接应的军官让他们报数,到黎云书时忽然没了声。
军官眉头一皱,舒愈赶忙道:“大人,她当年守城时伤了嗓子,已经说不出话了。”
“伤了嗓子?”那军官瞧了她一眼,意味不明地一嗤,“长得倒挺清秀。”
接下来便是划分行伍了。
阳关道的人经这么一分,能和她一队的关州人只剩了舒愈。
他们这一队恰是前往江南,为江南巡抚赵克抵抗水贼。
前来服兵役的人素质良莠不齐,她虽努力摆出生人勿进的神色,但碍不住她模样出挑,总有些乱七八糟的人用眼神骚扰她。
甚至于队伍行过城中时,还有姑娘不慎把手绢扔到她头上。
揭下手绢看去时,那姑娘尖叫一声捂住脸,活像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情人。
黎云书:“......”
不知为何她有种错觉,如果自己一直扮下去,似乎都可以抢走沈少爷的饭碗。
抵达临安时已是冬月。
他们驻扎在临安城外,傍晚时听闻有长官来巡视,吃过晚饭后便去操练。
黎云书混在人群里,漫不经心地练着剑。这些随她一并服兵役的,有不少是近几个月才刚刚学了功夫,相较她自然是差了一截。她不愿自己太惹人注目,练剑时收敛了不少。
以往长官都瞧不出端倪,今日却忽被总长叫住,“哎,春生,你过来一下。”
“春生”便是被顶替那人的名字。闻言她收起剑,漫不经心地随着总长过去,听身侧一人嗤笑,“春生?这名字倒起得好。”
她闻声手一抖,剑险些掉在地上。
没敢抬头,任由那总长赔笑道:“是啊,春生是关州来的,也上过战场。我早说他功底好,和旁人不一样,大人您还真是慧眼识才啊!”
——鬼才信他的话。
这总长没少因为她模样纤弱嫌弃她、贬低她,也是黎云书懒得计较,才这么得过且过下去。
她盯着面前总长的衣摆,听那人慢悠悠道:“关州人?”
还来不及想如何避开,下颌忽被人抬起。
便对上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沈清容含笑打量着她,目中流光熠熠,引得她整个人都警觉起来。
——他莫不是,想揭穿她?
黎云书屏住呼吸,看他笑意越来越深,“怎么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