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她领着黎子序去医馆时,顾郎中已经将邹氏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
沈清容恰在医馆中换药。他见黎子序一直低着头,问黎云书:“还没想通?”
黎云书点头,“由他想一想吧。”
顾郎中处理完伤患后,来告诉黎云书邹氏之事。
这毒实在太难对付,隔一月便要滴一滴血入邹氏体内。黎云书听了,又觉出难,“四殿下帮我们一次忙上好,次次都找他,会不会太麻烦人家了?”
顾郎中下意识看了沈清容一眼,看沈清容笑中带着警告,他一哆嗦,干笑两声:“黎姑娘,有多余的血样被我处理后储存起来,应该能支撑很长时日。”
“这四殿下,当真是个好人。”
黎云书由衷地感激着,“既惦念着关州安危,又在乎寻常百姓生死,可谓是真真正正的以民为本了。朝中但凡多几位四殿下这等人,也不至于成今日这般模样。”
顾郎中尴尬一笑,看着沈清容。
沈清容深以为然地点头。他自觉把自己代入成四殿下,领了黎云书这番夸赞后,继续美言道:“多亏了这种人,百姓们才有希望。”停了片刻后,他还是叹出了自己的想法,“这么厉害的人,若是不用被背书和科举折磨,那该多好。”
顾郎中:“……”
黎云书:“……”
顾郎中自然知道沈清容是在说自己,勉强笑了笑,黎云书大为无奈,“若是皇子,自幼便由宫中的先生教诗书礼仪了,不见得比科举轻松。”
黎云书不知道他的身份,自然没听出沈清容的深意。
沈清容笑而不应。
随后他从那谋士入手,除干净了姜鸿轩在关州的所有眼线。
唯独等在城外的车夫听了消息,逃了回去。
姜鸿轩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料定是黎云书反了水,却不曾想沈清容竟真的对自己的人下狠手。
便问:“刘将军到哪儿了?”
刘将军本名刘承望,是主和派中最重要的一员大将。
属下答:“不出意外,五日内当抵关州。”
五日,够了。
姜鸿轩抛给属下一封信,“这是暗线传回的行军线路。既然沈清容这么不识好歹,你们寻些人将信给蛮子送去,再嫁祸到沈家头上,动作机灵点。”
“正巧蛮子从北疆赶来,超不过五日。”他冷笑,“我非要让关州人明白,到底是谁在护着他们。”
*
次日是关州庙会的日子。
黎云书家里信佛,巡完城后,她代替邹氏去庙中转了转。
虽已戒严,庙中人却丝毫不见少。香炉里燃着香,白烟升腾,若云似雾,模糊了香客们的轮廓。
大堂之中,僧人们正在诵念经书。
他们从早上诵念到晚上,不停歇不休止。黎云书来晚了,自觉安静地站在最后,闭眼合十,任由木鱼声在耳畔回响。
碰上战争或是天灾时,僧人常常会集体诵念经书,一念就是一整日。
黎云书早日听邹氏说过,天灾人祸导致生灵涂炭,更导致许多人无法转世,化作厉鬼。
僧人此举,乃是为他们超度,希望他们即便无人供奉,来世也不会受苦。
黎云书安静地站着。
闻着四下香火气,她无端走了神。
她本是不怎么在意神佛的。
直到三年前错过科考。那时她还小,以为自己前路渺茫,哭了整整一晚都没缓过神来。
极度郁闷之下,她一人来了庙中。
她在蒲团上跪了很久,跪到腿都快麻了。起身时,身旁的僧人问她:“施主往日来庙中时,都不似今日这般,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小云书听见这句话,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她告诉了僧人,委屈哭诉道:“大家都说菩萨会保佑别人,为什么我每年都在许愿自己能科考中举,菩萨偏偏不保佑我?”
这问题问得莽撞而懵懂,僧人浅浅一笑,给她留了一句话:
“这些都是因为,你命中注定要遇到比科考更重要的人。”
她注定会遇到比科考更重要的人。
如今看来,若无当年的失意,兴许她与沈清容便不会有这么多交集。他的话,倒也算灵验。
黎云书拜完佛祖后,听闻了最新的战况。
边境对峙局面日益严峻。战线缩紧,关州应付得也越来越吃力。
因前线逼近,战报传得越来越迅疾,往往一日便能送达关州,一送来就被沈清容和太守抓着分析,直到通宵。
有四殿下的援军在,关州城总算是解了燃眉之急。黎云书依然推行着“人人皆兵”的策略,关州后备渐渐充足,由着先前一战,人们也看见了希望。
不再一味怀疑沈清容,亦不再一味怀疑自己,而是竭尽所能,为关州贡献最后一点力。
这也是黎云书最欣慰的事情。
唯一的担心是,黎子序越来越沉闷了。
他的话少了很多,每日除了去医馆照顾邹氏,就是坐在院子里发呆。不过黎云书忙着城防,看他没有轻生的意思,也来不及管他。
这天下午,最新的战报传来。
黎云书起先没觉出不同,直到她听见门外混乱的脚步声。
她敏锐察觉这步音不对,推开门,惊觉骚乱的不是百姓,竟是红衣银甲的众兵士。
路上嚎哭声不断,依稀能辨出他们哭喊着的那三个字:沈将军。
......沈将军?
沈将军怎么了?
关州城如今防备渐渐增强,他们心态早被锻炼得沉稳许多。能让他们这么慌乱的,莫非沈将军他......
黎云书立马觉出不妙,亦朝太守府狂奔而去。
太守府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最前面的是关州众兵士,而闻讯赶来的百姓,甚至比兵士还要多。
他们中不少人噙着泪,高声朝太守府喊着:
“这不可能!”
“战报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关外怎么可能没守住?这指不定是蛮人的阴谋,是来乱民心的!”
黎云书踮着脚,也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人头。试图往前挤,也是无济于事。
一众的卫兵中,她没看见沈清容。
她不知道他的情况,也不知道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须臾之后,她见一个卫兵从太守府中匆匆跑出,对着最前面的人说了些什么,那群卫兵呼啦啦跪在地上。
百姓们亦随他们跪倒在地。黎云书不知发生了什么,心急得快跳出嗓子眼。嘈杂声中,她还是听见了最不愿听见的话——
“沈将军没了——沈将军没了!”
不知是谁说的这句话,人群默了一瞬后,忽然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哭号——
“沈将军没了!关外失守了!”
“沈将军......呜呜呜,沈将军......”
“假的......这是假的对不对?”
哭声撼天。
所有人都跪倒在地,如失去了至亲一般。巨大的悲哀席卷了每一个人,几乎容不得任何一个人不落泪。
黎云书的心随着他们的哭嚎阵阵发颤,但她还难得保持理智,于匍匐的人群之中艰难站起。
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
若蛮人乘胜追击,可就糟了。
她挣扎着向前走,没走几步,腿就被一个妇人紧紧抱住。
那妇人哭得忘我,大概是没了力气,干脆将她的腿当成了柱子。黎云书挣脱不得,只得弯下身去,尝试着让她清醒些,“大娘......”
妇人被她碰得顿了半晌,睁眼瞧见黎云书的面容后,她竟爆发出比原先更猛烈的哭声,一把将黎云书抓进怀里。
“我可怜的儿啊——”
妇人似把黎云书当成了唯一的稻草,揽得她呼吸都有些困难。黎云书不好将人推开,只听妇人嚎啕着继续:
“我儿子在那七千人里面......他在那七千人里面!”
“我缝的棉衣他还没带走,三年了,那是我给他缝的第一件新棉衣......他来不及穿了,来不及穿了......”
“我要出城,他们拦着。我说外面再怎么难,我也要见到我儿子一面......他们说找不见人,七千个人,根本找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