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笑着笑着,心里却是越觉冰凉。
“那孩子身上都已经是一身伤了,自然是下不了手的,”梁攸又回头看向火堆,“那晚人都散去之后,就剩下我跟迎安坐在那盆栽前陪着他。刚好我母亲那时候寻到御花园,见着我们三个围着那盆栽团团坐着,谁也不说话,她便喊了一句,让我们回去用晚膳。”
周析这时点点头,说:“夫人聪慧。”
“母亲自然是蕙质兰心,”梁攸也笑着点点头,说,“那时候小青说到底还只是个孩子,这样折腾一整天,也该累了。后来母亲走到他面前,问就问了一句,饿不饿,那小崽子还是不说话。结果先生你猜,怎么了?”
“哭了。”周析脱口而出。
梁攸意外地看向周析,见周析却一本正经,甚至脸上还带着些凄凉。
“是哭了,”梁攸看着周析侧脸,接着说道,“后来我们三个就陪在他身边,等他哭完了,才带着他一同回宫。父王之前本是见母亲已经带着两个孩子,是不想再给她添多一个来操劳,可是没想到小青除了我们三个,谁也不愿亲近,就是真的跟宫外那些小野狗一样,脑门上大大地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字,谁靠近就吠谁咬谁。父王也没办法,见母亲也喜欢这崽子,便将小青养在承欢宫里了。”
梁攸说了大半晚上,周析除了那寥寥几字,几乎没怎么说话。
目光一直留在火苗上,火光之后的画面,摇摇曳曳。
周析忽然淡淡地问道:“你们...为什么叫他小青...”
“小青的生母,本来给他取名,乐青,”梁攸不知从哪里又找来一根木枝,边搅着那火堆,边又说道,“回宫之后父王给他重新取名,才叫梁靖,可是他有好长一段时间,还是习惯别人叫他小青,他习惯改不了,结果我们也习惯了。”
周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便将手中早已凉透的鱼往火堆上一扔,捻起衣摆仔细地将小刀两面刀身擦拭干净明亮。
“他的双耳...”周析故意让自己的问话显得轻松不在意。
“先生是连这个都注意到了,看来是在小青身上下了功夫了呀,”梁攸打趣儿道,见周析脸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又说道,“回宫之后有一次不小心掉水里了,上来之后发热了整整一个月,好了之后就这样了...也不是完全听不见,勉勉强强还是能听到的,就是怕吵。”
“这些年什么办法都用过了,还是时好时坏...”
“不过先生可能不知道,”梁攸忽然故作神秘笑笑,“这小崽子,读唇的本领,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小青脾气本来就孤僻,因为这个事儿,就更加的不好了,父王一直觉得亏欠着他,也一直宠着他。”梁攸眯着眼,看着火堆,缓缓说道。
周析很明显感受到,每逢梁攸提起自己的父王,语气都带着丝丝寒气。
“就是他十四岁那年,如果先生有所耳闻,鄜国进犯彰国边界。彰国那会儿求助我覃,我带兵前去镇压,那次小青非得要跟着我去,”梁攸慢慢说着,“结果刚到彰国,那小子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一些对我不好的闲言碎语,竟然在人家地盘就对人家国舅爷家的小公子动手,差点没给把人家从楼上扔下去。”
梁攸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摇摇头笑了笑。
周析淡淡说道:“也是因为子誉心里有你。”
梁攸听到这句话时,总觉得哪里不对,微微皱眉想了半天,回头看向周析,才见到这人脸色不太好看,心里便也立刻明白。
他哭笑不得地打量了周析片刻,才说道:“小青脾气不好,心性,还是纯良的,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知道。”
那晚二人除去梁靖,还聊了很多。
但是那晚周析话没有很多。
直到东方吐白,梁攸才淡然说道:“坊间传闻里都说,先生恃才而骄,目中无人,谈吐自负,今日看来,其实不然。”
周析那时没有说话。
直到不久之后一天夜里,二人原本约好再来溪边烤鱼。
谁知周析刚走到溪边,便看到梁攸被一群黑衣刺客包围,其中一位正好将利刃插入梁攸胸前。
利刃白入红出,周析发疯似的冲上去时,刺客早已离开。
梁攸,是在周析面前,活生生被刺死的。
周析死也忘不了,那晚的风声,有多可怕。
但是周析当时转身就离开,没有将梁攸的遗体带走。
后来周析准备从浙官返回缅渠时,便有传闻出来,是周析雇了樊国万寿山庄的杀手,来取梁攸性命的。
当时覃国储君之位的争夺,根本就是钟平侯梁攸和太子梁尧之争。
梁攸樊国死后,周析便立刻成了梁尧门客,如此一来,更加坐实传闻。
周析早已部署好,替梁尧除去梁攸。
再加上万寿山庄一夜被烧,只剩残骸,而也有人称,曾经在万寿山庄见过周析。
周析是百口莫辩,但他也不屑去辩。
在他身上难听的话,也不只是这一句了。
只是此时此刻他和梁靖并排站在梁攸灵位前,他心中并非他所表现出来的无所谓。
而梁靖这么一句话出来,虽然是满带愤怒,但是周析还是觉得,这两年过去,梁靖真的变了。
若放着两年前的梁靖,根本不会说出这句话。
直接抽刀便来取他性命了。
周析这时却说道:“这世上,能取在下性命的,只有在下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