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往西,有个令人退避三舍,无人敢言之地,这里无有日月,无有阴晴,终年潮湿阴暗,一豆灯烛只能照亮脚前方寸,里面的人凭老鼠数量的多少,判断此刻是白天抑或黑夜。
时有小儿言唱:烛火巷东,人间幽冥,红尘三千丈,活鬼不见光——
诏狱,是一个进来了就出不去的地方。
“嚓……嚓……”
坠在腰间的钥匙串声响起,今天轮值的总旗开始巡视,申姜脚蹬皂靴,腰束铜扣,手中牛皮鞭柄不停敲打掌心,铜铃似的双目犀利扫向周遭。
“都别哼哼了,吵的老子头疼!”
“东北边角的墙面怎么回事?仗着黑上官看不到?给老子擦干净,现在,马上!”
“这犯人怎么有白面馍,拿走拿走,这么馋,小心以后没嘴吃!”
“这什么味——我艹,这都死了几天了还没拉走?快点处理了!”
随着他走过的路,狱卒们闷头小跑着办事。
申姜仍然嫌慢,冲着最后那个甩了一鞭:“最近什么情况心里没数么?新来的头儿是好惹的?一个个皮子都给老子绷紧了!头儿这会手上有案子,分不出功夫看咱们一眼,万一他老人家起了兴致,连老子带你们,个个的都得去刑房领罚!”
诏狱,是得天子诏令抓来的犯官,除非天子特赦,没出去的机会,皇城根脚下,发什么案子都不稀奇,每天都有新鲜事,今天还有人记着,要力查,要奔走,过段日子连相关人都忘了,人犯也就无人问津,一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一辈子都得耗在里头,这诏狱里头,迄今为止最长住客是三十七年。
有人的地方就有潜规则,锦衣卫够狠,只要你给钱,帮忙收拾里头的犯官不成问题,只要家属钱给够,也不是不可以通融,给犯官点照顾,他们甚至希望每个犯官都有仇人,有亲人,这样又能收拾,又能照顾,白饶两份钱。
得了钱,也能给自己赚个方便,诏狱几乎每天都在死人,尸体怎么处理?全都自己来多费劲,之前谁花了银子,就顺便给谁报个信,言明什么时辰会扔到哪里,好方便人捡骨,至于你捡去是鞭尸泄愤还是好好安葬,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
犯官案子风头过去,没有风险的时候,亲属要敢进来,舍出身家买个探望机会,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得守规矩,蒙着眼进,蒙着眼出,不看不听不惹事,速来速去。
源于诏狱各种骇人耸闻的故事,大部分犯官家属都只花钱买照顾,不敢亲自来,敢来的,就是真豁出去了……
一个半月前,新的指挥使上任,诏狱气氛也在一点点改变,每天来的人,说的话,都不一样,有些人能感觉出来,有些人什么都不知道,而从昨天起,氛围更加不对劲,凝肃与紧张,几乎每个小头目都不能免俗。
“什么?姓布的孙子要借地验尸?”申姜脸色突然大变,嘴里骂娘,“操!头儿忙案子,他跟着来什么劲?什么叫没准和头儿的案子有关系,我呸!不就是他自己的任务完不成会被罚,这种瓷也敢碰,要不要脸!”
“那咱们就拒了?”
“别,不用,”申姜冷笑一声,“那边停尸房满了,咱们要不借这个地方给他,他不得告咱们的状?让他来,就说里头没打扫干净呢,就这小片地方,爱验验,不验滚!”
诏狱往南,有专门的停尸房,仵作房,北镇抚司地盘大,不缺这点建设,但最近上头拎出来的案子特别多,那边尸满为患,人手也调不开,诏狱里有时为了吓唬犯人,或者犯人刚刚死在牢里,仵作过来就就地验了,停尸台也不缺,仵作布松良这个要求提的并不算过分,可谁叫他和申姜有仇呢?
布松良指使着人把尸体抬进来,放在停尸台上,看都不看申姜一眼,不和他打招呼,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就捂着鼻子,面无表情的验看尸身。
诏狱不算安静,时有犯人忍受痛苦的呻吟,镣铐缠动的轻响,你能分辨出不同的脚步声,谁在消磨时间,谁在百无聊赖,谁匆匆经过将要离去……
是时候了。
从南往北的第二间牢房里,一个少年舔了舔唇,与脏兮兮小脸不同的,是一双灼灿明亮的眼睛,就是现在!
“五日前那个青衣新妇……好像走过来了。”
少年嘴唇干裂,声音沙哑,很有些有气无力,右边牢房的邻居却没漏听,抓着把脏兮兮破烂烂,看不出什么颜色的扇子就冲到了门栏前:“哪呢哪呢?”
少年声音停了停,像休息了一阵,又像在回想:“她腰上似乎挂了枚鸽血玉,价值连城。”
左边牢房的邻居哼了一声,也迈步上前:“什么价值连城?上回怎么没见着?我不可能看错宝贝!”
很快,一个花了大价钱,遮了脸的妇人快步经过,被狱卒不怎么尊敬的往外送。
右边邻居摇着扇子,做着自以为的风流状:“啧啧,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小友年纪轻轻,眼光不错嘛。”
少年慢吞吞的从后面蹭到栏前,目光所触之处,却不是什么美人,而是远处的停尸台。
左边邻居嗤了一声:“到底是毛都没长齐的小东西,什么品味?她腰上那玉算什么宝贝,手上带着的镯子水头还算稍稍能过眼。”
少年嗓子哑,声音也慢吞吞:“东西好,还是人美?”
右边扇子邻居插话:“当然是人美!”
左边嘲讽哼:“红颜转瞬枯骨,真宝万年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