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胡问静满城马拉松的时候,王梓晴在内堂之内详详细细的向王老爷和王夫人说了遭遇的一切,商号管事欲行非礼、密林杀人、抢夺马车、王家门外马车内的细谈……一幕幕或恐怖或慌乱或惊心动魄的事情丝毫都没有隐瞒,原原本本的都说了出来。
“……刘泽林!”王老爷脸色铁青,怎么都没有想到手下的商号之中会出现如此狼心狗肺的东西。
“我苦命的女儿啊!”王夫人惨嚎,又死命的捂住了嘴,那个胡什么的女孩子说得对,这件事决不可张扬,纵然女儿什么亏都没有吃,宣扬了出去谁知道会被说成什么样。
“老爷,立刻派人把那两个活口杀了!”王夫人心中发狠,“歹人”的词语都不记得了,只知道这是两个会祸害了女儿的活口,必须杀了灭口。
王老爷定了定神,立刻出去安排人手追杀两个歹人。王梓晴只听门外一连串的答应声和呼喝声,张家的大批人手带着刀剑棍棒出门而去,更有一连串的马蹄声响,这是去通知周边城镇的所有张家人手和亲友一起搜捕歹人了。
“不要活口!”王夫人想了起来,急急的吩咐。王老爷点头,他早就吩咐了下去,背主之贼抓住就打死了,不需要送到衙门过审。
“还有那翠玉!”王夫人咬牙切齿,平时看翠玉蛮机灵的,没想到危难时刻见人心,竟然是个只记得自己的人。“拉出去,打死了!”王夫人想着,翠玉也是背主之贼,与那刘泽林是一丘之貉,五十步和百步的区别,打死了也算灭口。
王梓晴摇头,打死太重了。
王夫人恨恨的看着女儿:“难道你还记得主仆情义?她心中何曾记得你!若是记得你,怎么会弃你不顾?”
王梓晴摇头,她也恨过翠玉,翠玉明明只是被刘泽林踢了一脚,为什么就没有爬起来与刘泽林搏斗,却眼睁睁的看着她即将被刘泽林凌(辱)?她曾经恨不得杀了翠玉,比恨刘泽林更加的恨着翠玉。可是,这一天一夜的逃亡之后,她的心渐渐的平静了,翠玉只是吓坏了,翠玉才多大?十四?十五?她不清楚,她才十六,翠玉没有她年长,断断不会超过了十五。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遇到了做梦都没有想过的苦难,会吓得发抖,不知所措吗?
王梓晴慢慢的道:“娘亲,翠玉只是吓住了……”王夫人还想说话,王梓晴继续道:“……我想把她打发到农庄去,过几年许配个厚道的人,也算是圆了情义。”
王夫人恨恨的看着王梓晴,这就算了?又叹了口气,打死丫头之类的事情终究是太过凶残了,女儿心肠好也是好事情。“就这样吧。”王夫人淡淡的道,打定了主意要好好的敲打一番翠玉,若是到了农庄还不知道闭嘴,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王梓晴看了一眼王老爷,道:“父亲,女儿到现在还有些事情不明白。”
“哦?”王老爷点头,女儿不但没有寻死觅活,反而开始细细的反思,这真是超出预料啊。
“女儿心中有几点疑惑,其一,那胡问静为何要冒险杀了马车夫?”王梓晴慢慢的道。王夫人忍不住道:“不杀了马车夫,怎么夺回马车,怎么回家?”一定要重重的酬谢胡问静,没有胡问静当机立顿,英勇杀敌,女儿肯定就没了。
王梓晴摇头:“那些歹人发现刘泽林被杀,定然以为我等向更远处奔逃,断断不会想到我等竟然会反其道而行躲在了官道附近,且官道两边都是密林,杂草丛生,几乎到了人的腰间,只要躲在其中不出声,那剩下的几个歹人断断不可能轻易的发现我们。”王夫人点头,听了女儿的详细叙述,女儿不就躲在草丛中瞒住了两个歹人的眼睛?
王梓晴继续道:“那些歹人或者会猜到我等就在附近,可那又如何?该地虽然偏僻,终究是官道,时间久了,谁敢说没有其他人经过?若是来了人,这几个歹人又该怎么办?我等只需要静静的躲在杂草之中,那几个歹人过不了多久只能仓皇离开,又何必冒险杀人夺车?”
她顿了顿,见父母认真的盯着她,继续说道:“那胡问静虽然勇猛异常,连杀二贼,但女儿仔细思虑,其实那胡问静每次都是取巧,乘着贼人大意这才一击得手,若是那些贼人稍有防备,那胡问静是断断打不过贼人的。”她隔得远了,听不太清楚胡问静究竟与张车夫说了些什么,但只要看张车夫对胡问静丝毫没有防备,就可以知道多半是“我是自己人”之类的言语,这类言语真的能够忽悠住贼人?从结果看似乎是可以的,但是王梓晴却觉得其中侥幸的成分突破了天际,若是贼人稍微有些智慧,也不需要识破了胡问静谎言,只需要心存疑窦,小心提放胡问静,胡问静区区一个十四五岁的瘦弱女子,能够手刃一个壮汉?只怕是唯有送命而已。
“隐藏不出,绝无性命危险;冒险出击,成功则不过取了马车,失败则定然送了性命,成功的几率又不过十之一二。但有心智之人断断不该舍安而取险,女儿看那胡问静年纪虽小,但智谋超绝,为何偏要取九死一生的道路?”王梓晴认真的问道。
王夫人缓缓的点头,听女儿叙述遇难和脱逃的时候整个心神都系在女儿身上,忽略了其他,此刻听女儿细细的分析,顿时觉得女儿能够活下来真是堪称奇迹。
“那胡问静太过胆大!”王夫人啐道。虽然胡问静是女儿的大恩人,但是做事太不牢靠了,纯粹是运气好。
王老爷轻轻的摇头,若是只看胡问静杀了两个贼人,那评价胡问静只是胆子大和运气好未尝不可,但只看胡问静在王家的宅院前提醒和开导王梓晴的一番话就能看出她行事沉稳,又怎么会甘冒奇险?
他看着盯着他等待答案的王梓晴的眼睛,认真的道:“为父也不知道。”王梓晴一怔:“父亲也不知道?”父亲支撑着王家,在她的心中一向睿智,却也看不透胡问静?
王老爷笑了:“睿智?你觉得我睿智?”他失笑着摇头,女儿真是天真啊,看来必须告诉她世界有多大。
“谯县最大的家族是韦家和柳家,王家论人口,论财力,顶多排在前五。”王老爷道。
王梓晴点头,这是公认的事情,但是前五也很了不起啊,王家在谯郡到处都有产业,好些城池中跺跺脚,地都能抖三抖。
王老爷微笑着看着女儿,王梓晴果然是没有被困在劫难的哀愁中啊。他缓缓的道:“是啊,在谯郡,我王家也算是一号人物,有商号,有店铺,有农田,有农庄,仆役过百,锦衣玉食,仰王家鼻息的人至少有四五百人。”王梓晴傲然点头,王家就是这么了不起。
“可是,那只是在谯郡。”王老爷慢慢的道。
“谯郡不过是豫州的一个普通郡,豫州之内有沛国、梁 国、颍川郡、汝南郡、鲁郡、谯郡、安丰郡、弋阳郡、襄城郡、新蔡郡、汝阴郡、陈郡、南顿郡,十三个郡国之中谯郡能排到第几?谯县在豫州之内不过尔尔。”
“当今天下二十一州,豫州又不过尔尔,这尔尔之中的尔尔,谯县又算得上什么?”
“为父不知洛阳长安人口几何?听人言洛阳有百万人口。为父以为那定是谣言,天下岂有人口百万的城池?但谣言之下,洛阳几十万人口总是有的,谯郡有多少人口?谯县又有多少人口?这谯县不过是米粒之珠,王家在谯县的风光其实也不过是尔尔。”
王梓晴脸色微变,以往只在琴棋书画之上用心,此刻才发现宅院之外的世界与她想的完全不同。
“为父一丝一毫都不睿智,能被评价为一个‘庸人’,为父已经心满意足。”王老爷笑着,见识过了世界才知道做个庸人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可是,谯县之人都说王家能够兴旺,是因为父亲精明能干。”王梓晴急忙道。王老爷笑着,谯县之人怎么会评价他精明能干?这是女儿给他面子而已。他道:“为父能维持王家,不是因为为父精明能干,而是因为为父什么都不干。”
王梓晴一怔,不解其意。
“为父只是遵循先祖留下的规矩,有钱就买地买粮,只要天下风调雨顺,我王家就断断没有倒下的理由。”王老爷认真地道。“王家的根基在于田地,商号商铺都是小玩意而已,只要王家的田地在,王家的根基就不会动摇。士农工商,你以为是随口说的?天下的重心就在农,王家只要牢牢地守住了田地,就会福泽后代,万世不易。”
王梓晴用力地点头,经历了刘泽林的背叛,她再也不会觉得商号有什么重要,士农工商,王家一定要牢牢地抓住田地。
“胡问静能够从细微的表情和眼神就断定刘泽林和马车夫勾结谋害主家,为父自问就做不到。”
王梓晴缓缓点头,脸色微红,她自以为善于察言观色,却在刘泽林叛主事件中栽了大跟头,再也不敢认为自己机灵了。
王老爷道:“而后,胡问静毫不犹豫地消失在车队之中,避免你当着刘泽林的面说出她的猜疑,被刘泽林所害,这份决断为父也没有,换成了为父,多半是会扯着你的衣袖苦苦劝告,当面和刘泽林对质的。”
王梓晴的脸更红了,她也一定会选择苦劝和当面对质,结果多半是当场被杀。
“胡问静没有单身逃走,而是选择暗暗跟踪刘泽林,说明她有情有义,这点为父自认也有,但这点与判断力毫无关系。”王老爷道。王梓晴用力点头,她也不会只顾着自己,舍弃别人的。
“胡问静在刘泽林自暴阴谋之后,继续选择隐忍,直到刘泽林轻易夺了你的匕首,以为天下女人都懦弱不堪之后才出现,利用刘泽林的大意击杀了刘泽林,这份心机若是在书房之内静静地思索半日,为父也有,可胡问静在瞬间就想到了,为父的思维绝对没有这么敏捷。”王老爷很清楚“天下女人都懦弱不堪”的过分言词对女儿会有很大打击,但揭破了伤疤之后才能让女儿更清楚地看清她自己。
王梓晴脸色苍白,一路归来,她反思无数次了,时而认为自己以后一定能毫不犹豫地杀人,再也不会轻易地被歹人夺了匕首,时而又觉得再来一次,只怕仍旧是如此,她怎么可能随便地杀人呢?
“胡问静在危急之下依然记得尽数取了马匹,断了歹人追赶的可能,这份冷静为父是绝对做不到的。”王老爷自家知道自家事,遇到歹人之后他多半吓得稀里糊涂,哪里还冷静得下来。
“这刘泽林谋害主人一事之中,整体观之,胡问静当机立断,靠阴谋诡计死里求生,以弱胜强,为父更是万万不及的了。若是易地而处,为父只怕比你更加的不如,一开始就被杀了。为父如此愚蠢,又怎么可能猜得到胡问静的心思?”王老爷认真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