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宅邸时,股宗追了出来。
地面上的积雪泛着冰冷的月色,这一年的冬季尤为漫长,寒冷的空气没有解冻的迹象,零零散散的雪花从夜空飘落,徒劳地试图掩盖地面的污泥。
春天的痕迹无处可寻,这是她在这个时代待的第十年。
……已经十年了。
虎斑猫穿过积雪斑驳的街道,拱起脊背贴上她的小腿,似焦急似恳求地在她身边绕来绕去。
小动物的体温让她回过神,阿渡低下头,和股宗对上视线。
“……回去吧。”
侍女模样的式神等在宅邸的门边,忐忑地将手绞在一起。
说话时的呼吸落入寒冷的空气,虚幻如昙花一现的白雾。
“我没事,股宗,回到那个人的身边去吧。”
她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没笑,唇角试着弯了弯。
“请你陪在他身边。”
阿渡记得她第一次在这个时代见到的月亮。
又大又圆的月亮好像要将寺院的五重塔吞下去一般,陌生的街道组成了没有出口的迷宫,无措的敲门声音在寂静中回荡得很远,始终没有人给她开门。
那个时候,平安京的街道她一条都不认识。
如今她早已将纵横交错的道路背得烂熟于心,哪怕闭着眼睛也不会在千年前的都城里迷路。
但她现在恍然觉得自己回到了穿越到平安京的第一个晚上,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方。
……
麻仓叶王说的没错,她确实什么都不懂。
就算再怎么努力,她也不会明白心被他人侵蚀的感受。
不论如何尝试,她也不会明白日日夜夜被迫听取他人的心声是怎样一种折磨,就算再强大的心也会出现裂开的痕迹。
拥有灵视的痛苦,她永远都不会明白。
她确实什么都不懂。
但是……
片片雪花无声飘落,她已经走得足够远了。
但是,就算如此——
明明已经在这个时代待了十年了,明明已经不会迷路了。
阿渡仰起脸,冰冷的雪花融化在脸上,随着温热的湿意一起流了下来。
她已经走得足够远了,所以不会有人看见,也不会有人听见。
——她想家了。
她好想家。
她想念她的妈妈,想念她在另一个时代的家人和朋友,想念家里的饭菜,玻璃窗上的夕阳,想念平凡而无聊的日常,想念她已经离开十年的地方。
这个时代和她的截然不同,不论她在这里生活了多久,不论她如何努力扎根,她始终都是寄居他乡的异客。
只是吵了个架而已,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觉得如此孤独。
为什么人流眼泪有时候会发不出声音,为什么刻骨的孤独感会在这一刻呼啸而来。
也许是因为这些天她真的太累了,身体里的灵魂都如灌了铅一般疲惫,也许因为这是两人第一次起冲突,陌生的情绪让她觉得无所适从。
也许是因为她觉得不论这个时代的其他事物如何令她感到孤独,至少麻仓叶王不会,只有他和别人不一样,只要有这样的一个人就足够了。
……在陌生的时代生存了十年,原来她还存着如此幼稚天真的想法。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对一个人产生了如此深的依赖,将所有的情感需求都放在一个人的身上,连现在的眼泪都显得愚蠢又自私,滑稽得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凭什么觉得一个人必须特殊呢,这不止是在给他人创造负担,也是在给自己制造负担,擅自堆高期望,又擅自因此灰心失望。
——我以为只有你是不一样的。
这样的想法太给人添麻烦了,她有什么好哭的呢,如果是因为想家倒也罢了,因为吵了个架就掉眼泪显得她也太没用了。
阿渡抬起手,狠狠擦去眼泪,顺手抹了一把脸颊。
她唯一庆幸的是自己没有当场掉眼泪,她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对方抱歉的神情,那只会让她觉得自己很可怜,很悲哀,居然因为对方简单的一句话就难过到心脏绞痛,只是稍微想到这个可能,她就忍不住走得更快了一些,几乎要逃跑一样奔跑起来。
白色的狐狸在前方的拐角处一闪而逝,阿渡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但几秒后,那只狐狸又出现了。
沾着月光的雪花从夜空飞落,白色的狐狸式神无声地看着她。
她慢下脚步,名字叫伊万里的狐狸式神往前跑出一段距离,停下来看了她几眼,确定她跟在身后,这才继续往前跑。
跑跑停停,墙角破败的屋檐投下阴影,遮去了地面肮脏的积雪,阴影中忽然伸出一只手,好像拂去落叶一般,那个人的手指擦过她的肩膀,在她背后轻轻一揪。
模糊的咒如同有形之物一般被他捻入手中。
“那是什么?”
麻仓叶良的身影离开檐下:“是寻物的咒。”
他张开手指,半透明的咒像一枚叶子一样,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里。
“这原本是很普通的咒语,被阴阳师们用来寻找丢失的物品,但如果施术者的力量足够强大,”麻仓叶良的声音顿了顿,“寻物的咒也能变成追踪的咒,就算对方跑到天涯海角也能找回来。”
阿渡:“……你的能力是抓取咒吗?”
“与其说是抓取,不如说是交换位置罢了。”麻仓叶良松开手,寻物的咒被无形的风吹动,贴到狐狸式神的身上光芒一闪,再次隐去踪迹。
白色的狐狸朝着寺院的方向跑去。
“你可能知道,叶王大人有反弹他人咒术的能力,而咒这种东西,破除时施术者会察觉,我没有他那么厉害,只会一点移花接木的手段,顶多将原本的咒换到别的物体上。”
麻仓叶良声音一低:“虽然很突兀,但还请你谅解。”
见到麻仓叶良的那一刻她就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心脏不断下沉,逐渐沉入厚重窒闷的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