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是饭菜不合您的口味吗?”
“……不。”阿渡抬起视线,看向那名紧张的侍女,声音微顿,笑道,“只是比我想象的,还要丰盛很多。”
她拿起朱器旁边的筷子。
长德三年(997),藤原道满成为藤原家的家主,第一次正月设宴款待宫中的大臣。
宽敞豪华的宅邸,金漆屏风围拢大厅,九道菜品依次为筵席的客人摆上,她的座位今年往前移了不少,靠近长廊的下位空空荡荡,唯有御帘垂下的丝绦在落雪和乐声中飘摇。
在京中蔓延的瘟疫对贵族和平民一视同仁,身居要职的贵族公卿,因病去世者占三分之一,但在座的人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侧的空缺,热络的贺喜声尽数往主位的身影涌去。
在一片祝贺的声音中,穿着狩衣的人起身离席。
“这么早就要走了吗,出云守?”
从庭院飘来的乐声停止了。周围的嗡嗡声如潮水退去,在座的宾客们噤若寒蝉,谨慎地用眼角余光打量单手支颐的男人。
麻仓叶王没有转身,平淡地朝后方一瞥:
“我的妻子身体不太舒服。”
仿佛没有察觉到紧绷的气氛,藤原道满撑着下巴微微一笑:“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京城的饭菜不合出云那边的口味。”
麻仓叶王转过头,身着黑色朝服的官员们微不可察地缩了缩,臃肿的身影好像在那个瞬间变小了,像一窝鹌鹑一样挤在一起。
鹰隼没有移开目光,大阴阳师好像笑了一下,短暂的笑意如出鞘的弧光,很快收起刹那冷锐的锋芒:“只是几年的时间,还不足以改变一些事物。”
眼睑微垂,麻仓叶王注视着距离登上权力巅峰只差一步的藤原家主,以陈述无聊事实的语气道:
“平安京还是和以前一样。”
一点也没有改变。
细小的雪点从苍穹飘落,斑驳地盖到满目疮痍的大地上,雪中的身影舍了牛车,扶着墙壁走了许久,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弯腰干呕起来。
酸水在胃中翻涌,阿渡干呕半天,忍住将肠胃清空的欲望,抱着肚子慢慢蹲了下来。
带着体温的衣袖盖到身上,遮去了落到发梢上的雪花,她抬起头,麻仓叶王待在她身边,温和地望着她。
“还是不太吃得下吗?”
“……还好。”至少她把宴席上的食物全部吃完了。
如果不吃完的话,那些食物多半会被倒掉。
寒冷的雪夜听不见其他生物的声息,不管是雀鸟还是走兽,甚至连老鼠都已经被人吃完了,偌大的京城只剩下被分为三六九等的人类。
空有平安之名的京城对任何生物都充满危险,尽管发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股宗不再外出,步入老年的虎斑猫总是等在玄关,等着执行任务的人回来。
晚上的时候,股宗会跑到被窝里,像还是小猫的时候一样,将自己团成一团睡在人的枕头边上。
月隐星稀的夜晚,麻仓叶王环住她的肩膀,额头和她轻轻相抵。
他每天都要确认一次,用自己的体温确认她有没有发烧。
阿渡:“……我没有生病。”
她忍不住伸手抱住他,将脸埋到他怀里。
麻仓叶王摸摸她的背:“怎么了?”
她不喜欢自己的软弱,如果她现在都已经这么难受了,拥有灵视的麻仓叶王的感受可想而知。
但是为什么反而变成了他在安慰她呢?
麻仓叶王好像轻轻笑了一声,他低下头。
“阿渡。”
相贴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动着,她仰起脸,麻仓叶王拨开她耳边的发丝,轻轻吻了一下她的眼尾,低沉的声音满溢黏稠的温柔。
“现在这样就足够了。”
休息的时间来之不易,阴阳师人手严重不足,所有人都昼夜颠倒,她时常觉得自己只是稍微合了一下眼,就再次到了换班的时间。
天还未亮,东寺的空地上堆满篝火的余烬,说服朝廷用寺院收留流民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按照以往的做法,污秽不洁的事物都要被驱除出京,但听命于朝廷的武侍不足以击退汹涌的人群,于是朝廷只能后退一步,勉为其难地开放京城最南面的两所寺院,收留无处可去的流民。
衣衫褴褛的人们或坐或卧,寺院的空地上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阿渡对旁边的阴阳师说:“女性和孩子需要单独的空间。”
那名阴阳师看了她一眼,疲惫的脸上短暂泛起惊讶的神色,做出这么点表情似乎已经耗尽了他所剩不多的力气,他点了下头,没有反驳:“那就交给你了。”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施粥的时候,几个陌生男人强行挤到老弱妇孺的队列里,被她拖出队伍时,更多旁观的男性围了过来。
她将那个人往地上一扔,他像野兽一样翻身爬起,龇牙咧嘴地大喊:
“凭什么!!”
有小孩子吓得哭了起来,声音沙哑干枯,很快被旁边的女性捂住了嘴巴。
“这不公平!!”有人喊了一声,其他人叠声附和起来,一双双眼睛盯在她身上,她拔出刀,刀横到叫嚣得最凶狠的男人颈边时,那些声音仿佛被掐住喉咙,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说的没错,这不公平。”她平静道,“但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