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愣怔住，瑾言笑得他有点儿虚，右腿的跟腱绷得发紧，好像有一根绳子从后头拽着自己，要将自己拽入黑暗的泥沼里去，他看不见，甚至不敢挣扎，只是以手摩挲着那串黑檀木的佛珠，强自镇定道：“陈司籍，可要三思。”

铜灯里的火光从他的身后照过来，他古铜色的脸上渗着点点的汗，泛了一层油光，叫光一照，像是在炉子里烤得焦熟的猪皮。

瑾言不理会他“贴心”的威胁，冲着苏瑶瑶一摊手：“苏典籍，请将你在火场里揪打出来的证物呈交圣上、太后亲览吧。”

苏瑶瑶从袖中取出了一块乌木腰牌和几片贴里上撕下来的布片，呈交给海东青。

瑾言在旁解释道：“按理来说，藏卷库是重地，自然不该有女官随意出没。但苏典籍是奉了我的命令，清点内书堂的典籍，她留值内书堂是为了公务，柳典籍见她日暮未归，前来寻她。当时窃贼进入藏书库，发出响动，两位典籍进入查看，与窃贼纠缠，但两个弱女子怎么敌得过，反被锁入其中。不过好在纠缠之时，典籍扯下了两人身上的衣料以及一块乌木腰牌，只要将这腰牌的主人提来拷问，还怕问不出实情么？”

瑾言自觉已经胜券在握，将王安逼至悬崖边，不过王安却像是一株从缝隙里生长出的杂草，攥紧了石缝，他冷笑道：“陈司籍，所谓的物证找不到主人都可能是伪造！靠几块破布，捏造一个故事，陈司籍你怕是被你手下这两位女官给蒙骗了。”

瑾言默然，倔强的薄唇抿成一线，五指攥紧，在掌心近乎抠出一道血线。

缺失了人证，难道就这样让王安靠着花言巧语逃出生天？她知道这点证据还是不足以将王安打入崖底，但至少要让他再没机会插手这桩纵火案的审理，只要已经牵出线头，就还有转机！

念及至此，瑾言决然地凝睇上方，眸光熠熠：“微臣起誓，并非受人蒙蔽。宫内纵火，考试舞弊，干系重大，恳请陛下、太后彻查，既然此案关系王厂臣，还请东厂置身事外，将此案交由内官监或宫正司处置。”

王安立刻叫屈，叩头如捣蒜：“娘娘，陈司籍这是要逼死奴婢呀。她既无直接证据，难道凭几句话就叫内官监插手么？”

谁不知道，由严如水引领的内官监属于帝党，而由刘白象引领的司礼监属于后党，分庭抗礼，在内廷争斗已有时日。

王安在这时候将内官监提上来，无非就是想将这事上升为党争，好叫太后起疑。

太后沉吟，两只黑曜石似的眸子，清涟涟地掠过每个人的脸上，不动声色而将这一切收入眼中。

她习惯于高处俯瞰棋局，权衡利弊，每个人恰如棋子，黑白分明，落于何处，她均了然于心，正要问萧元慎打算如何处置时，不想欻地起了一阵风，自宫门外传来轻甲碰撞的铮然声响以及一阵官靴踏地的铿锵声，竟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白象带了两个宫正司女官过来，门外还立着几个禁军士兵。

刘白象恭谨地撩起袍子，跪在了冰凉的砖地上，回禀道：“奴婢带人过来救火，恰好遇上宫正司的女官缉捕纵火的盗贼，顺便和禁军搭了把手，将人拿住，仔细看时，却是我们司礼监的家贼，奴婢不敢徇私，听说万岁爷与太后要亲审此案，特将人提了过来，交由主子们处置。”

似是平地里一声惊雷，叫所有人都错愕着面面相觑。刘白象神色凛然，公事公办的肃穆姿态，他自袖中掏出那份折得整齐的墨迹，双手呈上：“另外，这是随堂太监长安搜查廊下家张忠诚住处时得到的证据。”

瑾言半张着嘴，惊诧于这突然的变故，她想不到刘白象会主动壁虎断尾，要亲手放逐王安，作为一个在朝政上游刃有余的掌印，眼下这境况似乎并不能令他为难，明明他大可以置身事外。

而所有人中最震惊的还是王安，不管是内官监还是宫正司，在没有人证的情况下，他可以大而化之，将所有问题归结于党争，然后搅和成一桩糊涂案，可是一贯淡漠的刘白象却亲自背刺了自己一刀，而后一脚将自己踹入深渊，再无翻身机会！

王安瞪大了那双牛眼睛，眼前甚至已经开始出现那些政敌争相过来扑杀自己的幻影，他怔忪着，过了半晌，似乎才终于看清了自己未来将要被碾轧的命运，他再也没有了方才的气焰，一时哭天抢地，扑上前去，哀嚎着辱骂着，一把揪住了刘白象的衣领，刘白象背过身去，以手制住了他，口中默默说了几个字，王安看清了他的唇型，只在那一瞬，他像脱了线的木偶，瞬间跌落了下去，倒在了地上，灵魂跟着一起枯萎在地，他认命了。

自己这是天兵突降，意外得胜？

瑾言偷眼看向上首，太后一如深海浩然，而萧元慎则不安分地朝自己递了个眼色，带了几分笑意。瑾言赶忙伏地，趁势祈求道：“既然刘掌印带来了人证，恳求二位主子彻查此案。”

太后叹了口气：“那依你来看，这案子关系到东厂提督，该由谁来审合适呢？”

这话自然还是太后的试探，司礼监、内官监，每一颗棋子都黑白分明，然而她不一样，她是那枚可以让执棋者将自己推到关键位置的棋子！

借这个机会，让女官们攫取权力，这便是她所设想的后手。只要有了更多崭露头角的机会，女官便不会任人欺凌，她本以为这样的设想只是空中楼阁，不想竟意外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