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昏了下去,司礼监的直房内,刘白象因为科场案依旧忙得脚不沾地。
如今各地学子都直勾勾盯着张善文入贡院后突然亡故的案子,三法司仵作查验分明,尸体并无异样,确确实实是老病而亡。
这消息叫刑狱官们松了口气,不必做一桩冤假错案,总算良心过得去。
可对于上位者来说,舆情汹汹,张主考被阴谋害死的传闻在各地会馆传得沸沸扬扬,越是这样的时候,真相越就成了泼进油锅里的一点清水,蹭地一下燃起熊熊火光。
每个人都只愿相信自己想相信的真相时,又有谁会相信这个结果呢?何况他们还都是朝廷鹰犬。
难办……为今之计,只有拖,拖到万岁爷二次殿试的结果出来的当天,趁着那时生员们只顾关心放榜成绩,再趁势了结这桩官司。
他半闭着眼思索着,问立在一旁的随堂太监:“长乐,这桩科考案你可看出什么蹊跷了?”
“这事秉笔在查,儿子哪敢揣测。”
“你只管说。”
长乐得了允诺,这才分析道:“这事情蹊跷,会试的主考官任免只在考试前一天才会定下,还未涉足官场的生员又从何处知晓主考官亡故的消息呢?想是有人故意散播,诱使分散各处的学子聚集起来去敲登闻鼓。”
他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揣测道:“会不会是西苑那边……”
刘白象微微抬了抬眼皮,乜了他一眼,目光凛冽清寒:“万事祸从口出。”
长乐悚然一惊,低头噤声。
刘白象嘴上这样教训着,心里却也在盘算:万岁年少叛逆,不愿循规蹈矩,但性格刚而能断,并不是躲在暗处放冷箭的阴险之徒。为了对付自家舅舅,他会鼓动学子敲登闻鼓,但断然做不出这混淆是非、颠倒黑白的事情来,除非还有人藏在万岁爷后头。
想到这里,他有些坐不住了,立起身来,往屋外走去,一面问长乐:“王安呢,他提督着东厂,怎么不见了人影子?”
他正说着,却瞧见阶前立着一个女官,笼在夕阳昏黄的余晖里,刹那间,刘白象有些微的错愕,旋即敛起情绪,又换成一副谦卑中带着几分疏远的神情。
长乐顺着刘白象的目光往下看去,见廊庑下的台阶处立着一个圆圆脸的女官,看着有几分面善,愣了愣才想起是上次丢了风筝的那个。
那女官含着泪,唤了一声刘先生,便如风拂弱柳似的跪倒在他们跟前。
长乐诧异,自家这个掌印少与女子接触,从未有过对食传闻,如何突然间冒出了一位女官,看样子两人也并非萍水之交,心里不由暗暗好奇起来。
苏瑶瑶忍着哭腔,低垂着头道:“先生,求您救我!救我们司籍!”
“起来说话。”刘白象依旧冷淡,却破例伸出了手来虚扶一把。
苏瑶瑶深深看了他一眼,并为攀附,自己提了裙子起来,将瑾言代她去经厂后再没了消息的事说了一遍。
刘白象脸上渐渐蒙了层青灰色的霭来,很快嘱咐道:“长乐,你派人去经厂找找,把经厂的管事太监给我找来!”
他交代完,又瞥了眼不安的苏瑶瑶,眸中的寒光渐渐消融,无情无绪道:“苏姑姑,你且安心等着,一有消息,杂家就派人告诉你。”
说完他便要转身离去,苏瑶瑶却在身后叫了声他,问了句:“那双靴子舒服吗?”
刘白象顿了顿,没有回头:“苏姑姑自重,不要再做这些多余的蠢事了!”
苏瑶瑶目光落在他那双官靴上,眼圈终于红了。
* * *
安乐堂的门依旧掩着,管事太监将斋饭热了三遍,依旧没有吃成:萧元慎一直守着瑾言,粒米未进,他哪敢在那里大嚼大咽呢?
瑾言初时还在闹腾,渐渐累了,昏睡了过去,萧元慎不敢放松,紧握着她的手,不敢离开。没有他的允准,女医也不敢离开,依旧守在这里,生怕瑾言会忽然有什么变化。
终于门上传来消息,是端重的敲门声。
严如水领着一个头戴兜帽的女子进来,压低声音道:“长公主殿下到了。”
一只纤纤素手揭下兜帽,露出了隐藏在阴影里的面容,瘦长的鹅蛋脸,没多余的肉,像平滑细腻的白瓷,是略显寡淡的温柔,偏偏鼻子笔挺陡直,像当中画了个一字,刚直得和这张面孔有些不大相称,甚至令她那双多情的桃花眼,在笑起来时都带着点霸道的意味。
澄徽揭下兜帽后,向萧元慎行了礼。萧元慎掩饰了自己的忧愁,这才松开握着瑾言的手来,为澄徽让出位置:“姐姐,你快来瞧瞧她怎么样了?”
瑾言躺在炕上,显出与平日不大相同的软弱,领口微微松开,露出一点被细细汗水浸湿的皮肤,带着点污秽颓败的感觉,澄徽心里隐隐有一种畅快的恨意,她也有这样陷入污淖的时候。
她收起目光,草草拉起瑾言的一截袖子,把着脉,眸色渐渐暗了下来。
“这是中了曼陀罗的毒,混合了缅甸的断肠草、肉豆蔻,使人迷情,神志错乱,久之成瘾,令人日渐消瘦,形如枯木。宫中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样的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