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骗人。
我没骗你。
那好,我去找于连长。
尽管部队确有战士不得来队结婚的不成文规定,但那是平时呀,这不是要打仗了嘛!人家姑娘千里迢迢跑来要和心爱的人结婚,这不是挺感人、挺高尚、挺伟大嘛!我被艾无暇热辣圣洁的爱所感动,拔腿跑到政治处找到了王主任。
于思源,你怎么搞的,战士不允许在部队结婚你不知道吗?主任眉头紧锁板着黝黑的面孔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这样的问题有什么好请示的,真是瞎扯蛋。
事没办成还挨了主任一顿尅,我怏然不悦地出了政治处。
小于子,干什么垂头丧气像霜打了似的。老团长声如洪钟地喝住了我。
老团长是东北人,性格和相貌一样粗狂豪爽。我忙跑过去给他敬个军礼,如实将艾无暇来队要和祁路平结婚的事简要汇报了。
哦!祁路平?就是那个被干部部门说骄傲自满,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那个九江兵吗?
是,其实他的军事技能和政治素质都很好。
要打仗了,是狗熊是英雄战场上见。老团长若有所思地说:我们有些同志总是把马列装在电筒里,专照别人,整天绷着脸,戴着放大镜找别人的缺点,满口的原则纪律,思想僵化。毛**不是说没有区别就没有政策嘛!就说我说的,我同意他们在部队结婚,还要参加他们的婚礼。多好的姑娘,该好好宣传嘛!
祁路平本以为组织上不会批准他们结婚,不想团长竟批准了。他哭丧着脸无助地望着我。
你小子,别得了便宜还卖乖给我装蒜,你就振作精神,快快乐乐当新郎入洞房吧!我狠狠地给了他一拳。
第三章
就在祁路平和艾无暇举行婚礼的当晚,部队接到了军委,关于开展对越自卫还击作战的命令。我瞒着祁路平,没通知他参加当夜在小礼堂举行的党员、干部大会。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我不想出征的命令搅了这对新人的新婚之夜。
是夜凌晨,酝酿已久的对越自卫还击战,在阡陌纵横的宽大正面全线打响,十几万蛰伏月余的大军,以英勇无畏的气概,冒着敌人布下的铁丝网、地雷阵、壕沟和枪林弹雨,越过江河,冲过山岭,杀入敌阵。
副连长孟小东是鬼城丰都人,他爱人夏丽是城关小学的语文老师。自从她得知部队可能要去打仗的消息,立即请假急急忙忙赶到了连队,日夜陪伴着就要出征的丈夫,连她父亲病危也没顾上回家照料。她明明知道,教训小霸的话有如泼出去的水,战争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在国格、利益、荣誉面前,光靠喊口号、提抗议、发照会、陈兵威慑,是难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这就像大人要打孩子,怒气在心中升腾,脸孔已经板下,手臂已经高高举起,狠话已经出口,重也好轻也罢,这一巴掌是必须打下去的。可是善良天真的夏丽仍然祈盼着山穷水复,天机逆转,战端不开。
只要避开此战,心爱的丈夫就能够不上战场,也就躲过了可能的牺牲。有什么比丈夫的生命更为宝贵的东西呢?作为妻子,她不奢望丈夫成就什么功名,当英雄,升官发财,荣华富贵。平平安安和和睦睦就是她一生最大的愿望与幸福。唉!过了这阵子,让小东转业,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的过日子比什么都好哇!
真得要兄弟阋墙,真刀真枪,杀个你死我活吗?她数次天真执着地问我。她多么希望双方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以大局和苍生为重,敞开心扉,心平气静地谈谈,化干戈为玉帛呀!
战端已开,她善良天真的期望就像一个美丽的气泡倏然破裂了,心爱的丈夫将不得不抛下她和牙牙学语的儿子,拿起武器投入血与火的战场。她枕着丈夫的胳膊,在丈夫温暖的怀抱里啜泣、絮叨,一夜未眠。
部队出发的那天清晨,军嫂们早早地赶到了大操场,她们默默地站在寒冷的晨风里,凝目在人群中逡巡着丈夫的身影。
夏丽憔悴的面容仍有斑斑泪痕,她怀里的胖儿子看到军车、大炮、嘶鸣的战马,高兴地伸着胖乎乎的小手,咧着没牙的小嘴,走,走地嚷着。刚当新娘的艾无暇满腹心事地站在夏丽身边,竭力在往来穿梭的军人行列里寻觅自己的新郎官。猛然,她看到英姿勃发,挎着冲锋枪的祁路平从人群中健步朝她跑来。她欣喜地小跑着迎上去,忘情地扑在心爱人的怀抱里。
祁哥哥,多保重。她喃喃地说。
放心,你就等着我凯旋吧。祁路平将妻子从怀里掰出来,拉了拉她的小**温和地笑着说。
嘹亮的军号响起,祁路平和新婚的妻子道了声珍重,便毅然绝然地朝军车跑走。
汽车的马达声,战马的嘶鸣声,大喇叭里嘹亮激昂的军歌声,军嫂们的保重声和战士们的再见声,汇成一曲现代军人出征的独特交响。
一辆辆满载着全副武装的军人的解放牌卡车缓缓地启动了,军嫂们顾不得矜持羞涩,急急慌慌朝军车涌去。裹挟在军嫂行列里的艾无暇看着祁路平乘坐的汽车驶离了操场,急忙解下系在脖子上的纱巾,挥舞着不顾一切地朝汽车奔去。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像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在嘹亮激昂的军歌声中,艾无暇望着消逝在霞光里的军车,瘫倒在路边的草地上,放声恸哭。
第四章
祁向南从记事起,就知道,挂在妈妈卧室里的那帧“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的,永远喜笑颜开的年轻军人,就是自己的爸爸。稍大些,爸爸在他的记忆里又多了一份烈士证书和一枚金光灿灿的军功章。
他和许许多多少年一样,对反映战争的电影、电视剧,都有着一种天然的偏爱。不管是二战的、抗日的、解放战争的、剿匪的、抗美援朝的,也不管黑白、彩色、故事片、纪录片,还是拖拖沓沓神侃瞎编的电视剧,他都百看不厌。在看这些战争片的时候,他总要将那些在激昂嘹亮的冲锋号的旋律下,端着抢冒着枪林弹雨烈火硝烟冲向敌阵的军人;将那些身体被子弹击中鲜血染红军装,仍然屹立不倒的勇士和他的父亲联系起来,有时他甚至认为那些鲜明的,活生生的,可歌可泣的英雄就是他的父亲。
他很自豪,父亲和千千万万的英雄们一样,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奉献给了他热爱的祖国。他壮烈牺牲了,他是被子弹击中,牺牲在冲锋的路上,还是踩着了埋藏的地雷?是当场致命还是身负重伤,牺牲在运往后方医院的担架上?如果不是一枪毙命当场牺牲的话,那么他也像电影中小说里那些牺牲的军人们一样,在浑身是伤满脸是血的情况下,仍然毫无畏惧地拼尽最后的力气与敌人战斗吗?他在生命垂危的弥留之际想过妈妈,想过妈妈肚子里可能孕育的我吗?他是不是说过什么感人的、悲壮的,或者幽默的、伤感的话?这些假设、推断、幻想,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像影子一样缠绕着他,使他遐思无限,莫名地亢奋激动。
初中以后,祁向南将对父亲的敬仰、怀念以及希望了解父亲牺牲经过的渴望,变成了对那场战争各种信息资料的搜集整理。令他深感惊讶和困惑的是,新中国成立以后除抗美援朝外,动用军队规模最大,连续时间最长,影响最为深远的这场对越还击战,官方公布的信息少得可怜,就连伤亡人数至今也没有一个正式的发布,更别说对战争的历史背景、战略目标、参战规模、战争得失、国际影响等等的研究和专著了。
大学毕业,祁向南之所以选择秀城,最重要的是这座美丽丰饶,历史悠久的都市曾是他父亲生前所在部队的驻地,在这座四季如春的内陆城市里,散落着他父亲生前的许多战友。他谋划着在工作之余到父亲的原部队看看,思量着利用业余时间寻找拜访父亲的生前战友,他想更多更真实的了解那场战争,更多的了解那个给了他生命的未曾谋面的父亲。当他得知于思源不仅是他父亲一个连队的战友,还是他父母结婚的见证人,一起参加了那场战争,激动的比考上大学还高兴。
第五章
我们在秀城南站登上了军列。
军列呼啸着翻越高山峻岭,横跨大江大河,穿过繁华的都市荒蛮的乡村和蓊郁的原野,日夜兼程顺利抵达广西边陲。
下了车,我们便被紧张的令人窒息的战争气氛裹挟着。没有悠扬的音乐,鲜花和掌声,甚至看不到一名穿便服的百姓。举目皆是轰鸣的坦克,嘶鸣的战马,飞驰的军车,阴沉着脸匆匆开往前线的士兵,还有刚刚从火线上运送下的伤员。
和平、安宁的环境陡然飘逝得没了踪影。残酷的战争和可能的牺牲就这样鲜活真实地呈在我们面前。
妈的,不就是当烈士,永垂不朽嘛!头掉了不过碗大的疤,**员还在乎这个?祁路平竭力抑制自己忐忑不安的心情和纷繁复杂的思绪。
我们日夜兼程赶到边境,下了车,没能吃上一顿热腾腾的饭菜,没能稍稍休息一下疲惫的身躯,甚至未及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便冒着瓢泼大雨徒步向战区开进了。
夜,黑如泼墨,行军中又进行灯火管制,祁路平只好死死盯着前面战士模模糊糊的影像,寻着窸窸窣窣的声响,深一脚浅一脚地奋力前行。
没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没有妙趣横生的调侃,没有电影中行军时看到的女兵们打着快板给战士们加油鼓劲的欢快场景,只有风声、雨声,枪械的撞击声,战士们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和沉重的脚步声。
肆虐一夜的暴风雨缓缓收敛起狂躁不安的面孔,东方的地平线终于出现一缕惨淡的晨曦。远处逶迤起伏的山峦,近处郁郁葱葱的树林和山脚下的村舍、田畴也渐渐揭开面纱,袒露在我们眼前。
我竭力睁大朦胧的睡眼,惊奇地打量着处在战火中的异域他乡。为躲避战火,百姓们早就拖家带口闻风而逃,村庄人去屋空,死一般的静寂。荒芜的水田里,一头被射杀的水牛倒在血泊中,浅浅的浊水一片殷红,几只灰色的鸭子傻乎乎的在殷红的水面上呆呆地凫着。田坎、山坡、路边有数不清的弹坑,烧焦的黄土,散落的弹片,七零八落的树木随处可见……就在我瞠目结舌,惊怵喟叹时候,前方响起隆隆的炮声,将我从梦魇般地情境中唤醒。
这当然不是欢迎我们的礼炮,而是敌人企图阻击、迟滞我军前进的炮火。
敌人的炮火封锁区选择在两山之间平缓的洼地,洼地多是未翻耕搁荒的稻田,缓坡处有零零散散的农舍,一条碎石泥土路沿着山脚由北向南延伸着,此刻我们就行进在这条坑坑洼洼泥泞不堪的土路上。
大部队行军,除了人多,还有马匹、炮车、坦克、辎重,所以不可能像小股游击队那样离开大道,翻山梁、钻树林、攀悬崖,迂回前进。面对敌人猛烈的炮火,唯一的选择就是拉大距离奋不顾身地冲过去。
步谈机里传来营长让我们跑步通过的命令。
不要逗留犹豫,拉大距离,冲过去。我声嘶力竭地喊完,便率领队伍脱兔般奔跑起来。
部队在雨中急行了一夜,未曾片刻的休息,体魄健硕的祁路平也感到十分疲劳。听到命令,他没有丝毫的犹豫,振作起十二分精神,甩开双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硝烟弥漫的封锁区。
这是生与死的竞赛,片刻的耽搁、犹豫都可能丧失生的机会。早一秒钟冲过去就早一秒脱离死亡的险境,赢得生存的机会。然而战场风云诡谲,生与死不仅仅在于机敏、速度、娴熟的技战术,还在于冥冥之中的命运。
身高一米八,行动矫健敏捷的三排长吴卫国在跑步通过封锁区时,一发炮弹呼啸着朝他飞过来,他感到了炮弹穿过晨雾临空坠落的嗖嗖声。他下意识地大喊:卧倒!话音未落,迫击炮弹轰的一声砸下来,弹片横飞,硝烟滚滚,吴卫国被炸的血肉模糊,当场牺牲。
吴卫国的家在九江郊区,是祁路平高中同学。吴排长既有城市兵的学识、聪慧和练达,也有农村兵的内敛、刻苦和坚韧。在祁路平为数不多的乡友中,吴卫国是他唯一可以敞开心扉畅所欲言的好朋友。行前的那天晚上,他和吴卫国在自己的“新房”里相约等打完仗一起回九江,吴卫国说他要戴着军功章和未婚妻举行隆重的婚礼;他要回母校给学弟学妹们讲讲他们最爱听的战争故事;他们还相约带着妻子一起去庐山的景绣谷看险峰的无限风光,欣赏遥看瀑布挂前川,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壮观。不料,这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向往竟成难圆的梦。
祁路平熟读诸葛亮的出师表,非常喜爱杜甫的诗,此刻他才深刻地体会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悲伤与遗憾。
祁路平仰望苍穹,任凭泪水小溪般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