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曦、高延霸截击出城守卒的战斗,没有持续太久。
在望到张竖眼营已被攻陷后,出城救援的守卒就赶紧后撤。
高曦、高延霸率部冒雨追杀到城壕近处,遭到城头矢石的猛烈打击,只好停止追击。
两部斩获到的敌数,分各数十。
数十斩获听来不多,但像二高这样的阻击战,在完全包围敌人、或者两边展开近战之前,本就是难在短时间内就给敌人以惨重杀伤,而且,就算是弓弩之类伤到了敌人,在敌人尚能保持建制的时候,轻伤员不必说,即使重伤员,也大都能被敌人带走,是以数十斩获已不为少。
——这各数十的斩获,有部分还是在雨下大后,一些出城的守卒撤退途中摔跤了,乃得擒获。
这与张竖眼营前爆发的那场白刃肉搏战,是不相同的。
为何说白刃肉搏战最残酷,就是因其不但最考验战士勇气,相比其他战斗形式,伤亡也最大。
张竖眼营出战的百人兵士,只战死的就占了三分之一,半,加上重伤,一看就治不好的,伤亡已近半数,剩余活下来投降的,也是人人挂伤。董法律、苏定方两队,尽管兵力是出营的张部兵的十倍,可不是所有兵力都参与了这场白刃战,主要参与此战的是董法律亲带的那三百人,战后检点伤亡,伤亡之数,比张竖眼营出营的这百人的伤亡还要多一点。
董法律、苏定方两人也都负了点轻伤。
李善道营。
帅帐。
距离张竖眼营外那场惨烈的战斗,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清点完了斩获、本部伤亡的董法律、苏定方刚到李善道帐中,才向他禀报过战果。
李善道拍案说道:“打得好!”好几天没见到李善道这么容光焕发的样子了,他离席起身,快步到帐下,拍了拍董法律、苏定方的胳膊,又说了一遍,“打得好!我在望楼上观你两人进战,看得是痛快至极!快把甲卸下来,让我看看都伤在哪里了?要紧不要紧?”
两人都还披挂着铠甲。
便有亲兵进来,帮他二人卸甲。
铠甲除去,里边穿的衬衣也脱下,显露出两人健硕的上半身,两个人一个青年、一个壮年,尽管年龄和身高各异,但肌肉同样结实,体魄同样强健。帐中众人亦都投目望去,见董法律的左臂、腰部、后背,俱有新伤,或是受到重击后的淤青;苏定方的新伤少点,也有两处。
新伤之外,两人身上的旧伤更多。
道道旧的伤疤,宛如蜿蜒的蛇一般,看到这些的刘黑闼等武将,眼中流露出赞赏,郭孝恪、于志宁、杜正伦、崔义玄等文吏,则多半显露出惊讶的神情。
李善道深深地看了看他俩身上的旧伤、新伤,喝令说道:“酒!”
王宣德提起提前备好的酒,倒满了两碗,捧呈上前。
李善道亲将两碗酒端给董法律和苏定方,说道:“两位将军肤如刻画,且旧伤多在胸腹之间,足见英勇。今日攻张竖眼营此战,我於望楼上远望观之,见将军二人战如熊虎,不惜性命,当敌蜂拥之悍进也,悉身先士卒,与敌搏杀,於是竖眼兵卒虽不畏死,尽为两位将军所歼,张竖眼亦得成擒,其营乃破!自围清河至今日,你两人立下头功!两位将军,请饮酒。”
一碗热酒下肚,两人被李善道这番话给夸奖和激励的,热血冲头,心怀激荡,恨不得再有一个张竖眼出来,他俩好再去厮杀一番,给李善道再擒来一个敌人悍将!
董法律揪住被按在边上的张竖眼的发髻,大声说道:“将军!张竖眼获擒在此,如何发落,请将军令下!这一仗,从俺与苏烈出斗的精卒伤亡甚重,请将军允俺杀了他,以慰死伤战士!”
李善道转目,落下视线,去看张竖眼。
张竖眼被捆得五花大绑,嘴里堵着破布,两个亲兵用力地按着他,迫使他跪在地上。
虽已成了俘虏,且被苏定方打在头上的几拳打得不轻,给打了个乌眼圈,鼻梁塌陷,十分狼狈,张竖眼却满脸的倨傲,一双眼紧盯着李善道,嘴里呜呜囔囔,不知在说些甚么。
他腰上中了苏定方一槊,亏他甲精,槊刃刺入得不是特别深。李善道的亲兵草草地给他裹了下伤处,原就裹得不严实,他又没少挣扎,鲜血早把裹创的布染红,滴到了地上。
李善道示意亲兵将堵他的嘴破布掏出,问他说道:“张竖眼,今为我擒,服气不服气?”
“呸!”张竖眼一口血痰吐出,骂道,“老子服你娘娘!仗多打少,算甚英雄?有能耐,把老子放了,你要有胆,来与老子斗上一斗?就你这贼厮鸟,老子杀之如杀猪狗!”
董法律、苏定方大怒。
“直娘贼,还敢嘴硬!”董法律踹了他一脚。
苏定方绕过去,骂道:“阶下囚贼,还敢辱骂将军?”压住他的肩膀,提拳就要再打。
李善道止住了苏定方。
张竖眼冲着苏定方又吐了口血痰,骂道:“从贼之徒,有何面目在乃公面前言语?偷袭伤人,你个小贼胜之不武!敢放开俺,你我明刀明枪,斗上两合么?杀你小贼,如杀猪狗!”
苏定方怒道:“你暗箭伤人,怎的不说?”
张竖眼仰起脸,哈哈大笑,说道:“老子这叫计谋多端!”
太猖狂了!太猖狂了!
猖狂,而且狡辩。
刘黑闼等都看不下去了。
李文相说道:“贤弟,此贼狡而悍,招降,他料必是不降的。与其白磨嘴皮子,索性杀了吧!”
杜正伦亦建议说道:“明公,此贼系是杨善会帐下有名的悍将,与牛大眼号为杨善会之“双目”,今既其怙恶不悛,不知弃暗投明,杀之似亦可也。悬其首示城中,以挫士守卒士气。”
李善道抽出腰剑,横在了张竖眼的脖子上,说道:“你说杀我如杀猪狗,杀定方如杀猪狗,今尔为我阶下囚,我杀你,却真如杀鸡!本惜你稍有勇健,你若降之,可饶你不杀,然你既甘为助桀之犬,你之人头,我早晚取之!”将剑在张竖眼的脖下划了一划,收剑回鞘,顾与李文相、杜正伦等说道,“不过而下,他这颗人头,暂还不到取的时候,且留时日。”
李文相、杜正伦等不明白他的意思。
郭孝恪若有所思,拈着胡须,说道:“将军莫不是想用他瓦解城中士心?”
“知我者,长史也!知仁所言固不错,杀了他,悬其首示城内,诚可挫守卒士气,然以我度之,一个死竖眼,顶多也就是挫些守卒士气,一个活竖眼,用之得当,却足可瓦解守卒军心!”
杜正伦虚心求教,问道:“敢问将军,打算怎么用这贼厮瓦解守卒军心?”
李善道问董法律、苏定方:“他的坐骑还活着么?”
苏定方禀道:“活着,但是腿折了。”
“从军中找一匹他坐骑相似的马来。”
刘黑闼眼前一亮,约莫猜出了李善道的打算,问道:“贤弟,你可是想用他绕行城下,示与城中,让守卒误以为,他降了?”
“我正此意,贤兄以为怎样?”
刘黑闼摸着下巴,说道:“主意是个好主意。砍了他脑袋示城中,较与哄城中,让守卒以为他已投降,——他是杨善会的两只眼之一,他若是都降了咱,那对守卒士心的打击,显然更大。可是,问题却是,贤弟,他不肯降啊,怎能让他骑马绕行城下?”
“贤兄,坐骑可找来相似,人找不来相似的么?只需找一与他体态相仿之人,穿上他的铠甲,不就行了?”
刘黑闼怔了下,拍着大腿,笑道:“妙也,妙也!可不就是么?绕行城外,离城墙颇远,守卒定是难以辨出,这马上坐着的,究竟是真竖眼,抑或假竖眼。也许会有不信的,但不管信的、不信的,怀疑肯定都是少不了的。而只要起了怀疑,守卒士气自就大受打击!”
张竖眼瞪着眼,听李善道不把他当“外人”的,将这个打算道出,听罢了,勃然大怒,一口血痰再又一次喷出,骂道:“奸诈小贼!老子深受杨公厚恩,焉会降你小贼!你却休得用此奸计,坏老子忠义英名!你若竟敢使此奸计、敢使此此奸计……”
苏定方代李善道问出:“怎么样?”
张竖眼瞠目结舌,无话可再说了。
他已是阶下囚,还能怎么威胁李善道?
李善道挥了下手,令道:“将他押下去吧,好生看押。找个军医给他治治伤,饮食勿缺。”
营中有专门关押俘虏的地方,亲兵接令,就把张竖眼押了出去,自将他送去俘营。
随着被押出帐外,张竖眼大骂的声音在哗啦啦的雨声中渐渐变小,远去。
李善道叫董法律、苏定方穿回衣甲就坐,自己到主位上坐下,沉吟了稍顷,说道:“只一个假竖眼,瓦解守卒士心,瓦解得有限,须得三管齐下,方才可以。”
于志宁对李善道用假竖眼瓦解守卒士心此策,颇是佩服,问道:“敢问将军,另两管是什么?”
李善道没有先说,摸着短髭,笑问郭孝恪,说道:“长史应是已经猜到了吧?”
“猜是猜出了点,然俺只猜出了一管,且也不知这一管,俺猜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