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把李善道扶起,笑道:“俺虽辽东李,你是赵郡李,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何必这般拘礼。”吩咐从吏,“取胡坐来,请二郎坐。”
天下李氏,最著名的郡望,首数赵郡。
自魏晋以今,一直都是最讲门阀的,在这种背景下,遂不管是真赵郡李家的后裔,还是假赵郡李家的后裔,只要是姓李的,特别达官贵人们,为给自己脸上贴金,往往都会自称其祖上本是出自赵郡李氏。李善道来自后世,对这些东西不敏感,但他的阿兄敏感,莫看他阿兄本分农耕,是个实诚人,在说到本家之族源时,却一向来对外自称的都是系出赵郡李氏。
李善仁既这么说了,李善道就跟着也这么说了。
本来到底是不是赵郡李,其实也不重要,像秦敬嗣、王须达等,他们也不会问,可李密、房彦藻等这些人就不同了,他们俱出名族,看重家族阀阅,则在相识后,不免就会问起,你这个“李”,是哪个李?这次跟着李密来设伏,昨天出发前,李密专和李善道见了个面,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当时,他就如此地问李善道了。李善道於是就把李善仁的说辞,回答与了他。
李善道当时就看出来了,李密压根不信他的话,赵郡李氏在隋室朝中为官的不少,李密认识他们中的些,从没听说过赵郡李氏在东郡卫南还有一支,但李密没有当场戳穿他,反而是介绍了他手下一人与李善道认识。此人也姓李,名叫李君羡,汝州人,也自称是本出自赵郡李氏。李善道犹清晰记得,他与李君羡见面时的尴尬,两人呲着脸皮对着笑,互相握着对方的手,亲热是很亲热,但就是谁也不敢与对方论辈,不敢问对方的祖上是出自赵郡李氏的何房。
这时听李密又说起这事儿,饶以李善道前世的人生阅历,脸皮已经颇厚,却也不禁是小生惭愧,好在林子里暗,上了瓦岗以后,风吹日晒,肤色也黑了,倒是瞧不出他脸红。
他心中懊恼:“一时嘴快,却怎的随我阿兄,报了个赵郡李的门户?早知便不提此茬了!李密也就罢了,瞧房彦藻、杨得方这几个鸟厮,尽拿似笑非笑的嘴脸看我,他**,肚皮里必是在嘲讽老子攀龙附凤。”口中说道,“公身尊贵,名动海内,善道一介田夫,焉敢不恭?”
胡坐拿到,他推辞不坐。
李密扶着他的胳膊,拉他坐下,等他坐稳,自才亦回到自己的胡坐前坐下。
房彦藻、杨得方等刚才跟着李密,都起了身,亦相继重新落座。
李密抚须,含笑说道:“二郎,伏兵此任,甚是凶险,你肯主动请缨,老实说,这是让俺没有想到的。以往与二郎惜於少见,今已有同袍之谊,又李姓一家,往后你我却可多多亲近。”
李善道听徐世绩说过,李密祖籍辽东,其祖上或是出自鲜卑的屠何部,后来改汉姓为李,西魏、北周之交时,宇文泰曾赐大臣胡姓,李渊的祖父李虎被赐胡姓“大野”,杨坚的父亲杨忠被赐胡姓“普六茹”,李密的曾祖李弼也被赐了一个胡姓,便是“徒河”,这个徒河,按徐世绩的猜测,很可能实际上就是恢复的李密家族本来的胡姓。此亦即是说,李密的这个“辽东李”,与李善道的“李”,实非一回事,族属都不同,更别提什么“李姓一家”了。
心知李密这话,是对自己的“拉拢之言”,——几次的卖命、拼搏之下,於今的自己,已有被李密这等野心人物拉拢的价值了?李善道当下的心情,百味杂陈,滴水不漏地回答说道:“公尊贵之身,善道田夫,‘亲近’实不敢当,今设伏此间,候待进斗,唯公之令是从。”
林中愈是幽暗,李密黑白分明的眼眸,在他瞻顾之际,愈是清澈透亮,引人瞩目。
李密沉吟片刻,说道:“二郎,昨天你我相见,叙谈甚欢,但并没有怎么议论‘设伏’此事。现在你我两部兵马已经顺利地潜到设伏此地,就设伏此战,你有何想法?可尽管言来。”
虽然祖籍是在辽东,但作为关陇贵族集团的重要一员,李密的家族早在长安定居了。李密乃是生於长安,长於长安,一口长安官话,说得自是地道。和他的官话一比,李善道自己都能感觉到,他的“官话”里,当真是带着浓浓的东郡方言,用后世的话,一股土味掩都掩不住。
不过,带着方言,大家伙也都能听懂。
李善道亦不像有些人,会感到“自惭形秽”,没有去学李密的正宗官话,仍说着自己的“东官”,——东郡官话,说道:“在下愚见,明公对张须陀连胜骄狂的判断,是很准确的。这一点,只从张须陀过封丘不打,径赴荥阳县,与杨庆、费青奴合兵,预备进击我军的举动,就可看出。不论是为决战时的后顾无忧,亦或是为断掉我军的退路,从而打击我军的士气,封丘,都应该是先打下来的,张须陀却竟不攻,其骄狂可见一斑!他分明是根本就没把我军放在眼里。其既骄狂,又复懈怠,不多遣斥候,严察我军动静,由使公部与我部,得以成功地潜入到了设伏此地,则以在下之见,这一场仗,咱们的胜算已有五分。”
房彦藻忍不住开口说道:“只有五分?”
李善道听出了他的质疑语气,笑道:“房公,战尚未开,我军已有五分胜算,这还少么?”
房彦藻说道:“是不少了。但若只有五分胜算,那这场仗,……李郎,你是觉得按蒲山公的谋划,我军还不一定能打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