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倦得厉害,戚太后沉沉阖上眼眸,口中却仍然低低喃喃的念叨着:
“孩子们都长大了……长大了……”
声音愈发的细微,仿若生命逐渐流逝。
她阖上眼眸,唇边绽出圆满的笑意。
陆温手足无措的捧着药盏,盏中放了酸甜的梅子,她立在雨中,怔怔的望着罗伞下雍容华贵的老妇人。
原来她在静静的等待自己的消逝。
她知道,人人都是会老的,不仅是肉体,功能的退化,亦是精神的颓靡。
皇家最重尊卑,可到了最后,她拉着她的手,嘱咐她时,却自称的是“我”。
任是她是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到了最后,她却不愿再提半句皇家阴私。
只是把自己当作一位普通的慈爱平和的长辈,温颜软语,操心孙儿的归属。
她极力稳住心神,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来报:“勤政殿的消息到了。”
急切的步履声响起,陆温匆匆一瞥,那女官跪在太后面前,哭的几乎背过气去:
“太后娘娘,是凌迟之刑,是凌迟之刑啊!”
戚太后指尖一颤,彻底软了下去。
瓢泼大雨震耳欲聋,陆温站在雨中,迷茫的望着眼前晦暗苍穹,问:
“什么凌迟之刑?”
那女官声声如泣:“是震北王,震北王被陛下赐了凌迟之刑。”
陆温脑海中轰隆一声,仿佛全身血液都被凝冻起来,浑身颤栗着。
她似乎听见了自己齿间咯咯作响的声音:“什么……时候?”
她答:“明日午时。”
一丝腥甜浮上喉间,她径直往殿外走去,却步履踉跄,不知行至何处,唇边溢出殷红鲜血,竟是直直晕了过去。
“云栖!”
谢行湛初下了朝,刚出了殿门,便见烟柳下,掩不住一张纤细却落寞无助的身影,便知是她,一路跟随。
见她疾行两步,却忽然倒地不起,他心中大恸,不顾外人异样视线,将她一拥入怀,唇边生出极淡一笑,掉头离宫。
翌日午时,西华门前。
这一日,风如拔山怒,雨如诀河倾,雨声敲打着西华门的刑台,将壁墙下竖列齐整的刑具冲刷得一尘不染。
戚无涯被绑在刑架上,一动不动。
几名内侍躬着身子,取出一把剔骨刀,按照惯例,要先剜除胸前的肌肉,他们预备将戚无涯的外袍褪去时,有人高声道:
“不得去王爷的衣!”
“不得去王爷的衣!”
喊声阵阵,声如雷霆。
是羽卫、锦衣二卫,分列两侧,分明是为监刑,却为刑犯之人,全其尊严。
那内侍一惊,怕的将脖子往后一缩,朝一旁的长赢努了努嘴:
“厂公,不去衣,还怎么剐他的皮?”
长赢顿了顿,唇边溢出一丝冷笑:“你敢脱,你来。”
那内侍怕道:“不敢,可……”
长赢道:“再等等,万一还有转机。”
戚无涯穿的,仍旧是昨日的戎装,头发已然全白,被雨水打湿,脊背却挺拔端正。
苍白的面容十分沉静,未有一丝受困囹圄的仓皇悲凄。
裕丰帝坐在鹿台上,面色阴沉,一语不发。
他的左侧,是气势彪悍的黑铠银甲武将,而他的右手,都是斯文和气的文官,都齐齐眺目远望,那刑柱上的白发老者。
他的母亲,昨日薨逝了。
他高坐龙椅二十余年,见过太多背叛,阴谋。
哪怕是身边至亲,身旁挚爱,只有利益得宜,立场相悖,背叛,只在一瞬间。
他杀光了他的兄弟,杀光了他的反对者,故人逐渐凋零,旧友逐渐远行。
他的心肠被冷漠裹覆,被孤独啃噬。
哪怕是自己的母亲已经仙逝了,他仍旧不肯放过自己的亲舅舅。
那是他的亲舅舅。
可现在,他要看着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