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个闲人吧。
他缓缓阖目,唇角含笑。
而春雪满空,纷纷扬扬,落到他的脸上,却如同疾风骤雨般,扑打着他。
他伸指,抚着自己的脸颊,入目所见,本该是一片轻柔的,如鹅毛般的、花瓣似的轻雪。
可指尖上的是什么?
触之一片冰凉,剔透无物。
他想,是谁在哭吗?
他仰起头,落雪成雨,雨势滚滚,雷鸣阵阵,滚滚如瀑。
他又听见有人在唤他。
那嗓音轻轻柔柔的,却虔诚至极。
他艰难的想要睁开眼睛,却每每动一次,痛万分,他又缩回去,汗液濡湿了他的发丝,他的喉咙枯涸得厉害。
而后有人托扶着他,他闻到清水的味道。
再然后,那碗清水轻轻的被那人,用指尖点了点,涂润到他已经干裂的唇。
他本能的将唇瓣张开了一小口,想汲取更多的清水,然后那人捧着碗,托着他的头,轻轻的浇灌着他,就像呵护一株幼小的树苗。
他下意识的抿了几口水,仙泉浇灌而下,他恢复了一点生机,他睁开眼,哑着声音唤她:
“阿云,阿云。”
陆温喜极而泣,两行清泪滚滚而落:“阿兄!你醒了!”
他虽从幽冥混沌中走了一遭,虚虚捡回条命来,神思归位。
却不得不将那句思念哽在喉头,将那句眷恋依舍,打碎了,咽下去。
他瞪大双眼,好叫眸中重新涣散开来,只会痴痴的喊:“阿云,阿云。”
陆温望着陆衍,勾了勾唇角,将半幅身子埋进他的怀中,泣泣哀哭。
醒了便好,神智清醒与否,都不重要了。
她在父兄的荫蔽下,天真烂漫的度过了这一十八年。
余生的日子,她唯一所思,唯一所念,只想阿兄安稳,顺遂,自由的过完一生。
为此,哪怕坐实陆家的叛臣之名。
她与吴若海的婚期,定在上元节这日,纳采之礼已由内官监送到了教坊司。
吴若海深宫浮沉四十余年,虽为宦臣,却自幼服侍陛下,是除去郑元松外,一等一的天子内侍。
因此家底颇丰,送来的纳采之礼,都是那日她在三殿下的生辰宴上的狂悖之语。
礼八万金,铺两千座,珠两千颗,既不逾制,又无比盛大。
年妈妈年纪尚轻时便打入了教坊司,虽花柳地沉浮一生,也见惯了黄白俗物,可何曾见过这般掏空家底来聘新妇的,当即就看直了眼,连连夸她好福气。
三日后,便是正月十五,上元节。
同日,亦是陛下宴请群臣,命其携家带口,实则为三殿下相看正妃的宫宴。
她得三殿下赐婚,又得陛下亲旨,虽嫁的是阉人,却只是脱籍的幌子。
一介罪臣之女,何以得天家如此恩宠?
阁中诸人只当她是半只脚迈入了天家的,身份非比寻常,人人恭敬,人人谄媚,就指望着陆温脱籍以后,能施以援手,救她们一救。
大婚在即,无人敢来触这皇亲的霉头,是以,陆温连牌子也未挂,只是如常宿在揽月阁里。
可偏偏,大婚前夜,来了不识趣的位贵客。
冬夜凉寒,陆温被年妈妈引进一处宽敞的雅间,房门外侧站了十余个黑衣劲装的侍卫。
她等了不足一刻,便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青年公子。
待侍从替他脱去披风绒氅,他便抬眸去瞧她,那双春意盎然的眸子里倏然一亮:
“云涿说,他的小妹甚过西屏郡万般姝色,我起初还不信,如今一瞧,倒也不算他狂悖。”
陆温态度端庄恭敬,伏跪在地,拜了三拜,柔柔一笑:“阿兄随口说笑罢了,二殿下可别当了真。”
宋允重靠窗而坐,捻起几粒葡萄送入口中,上下打量着她,好奇问:“你认识我?”
他眼神一凛,四下侍卫尽数退出房门。
陆温微微一笑,语气柔缓:“阿兄常说,结交在相知,骨肉何必亲?阿兄与二殿下贵在相知,是以猖狂无状了些,连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胡话,也敢在殿下面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