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丰帝微微抬起眼皮:“你可有辩?”
“无辩。”
陆温跪在地上,肩背挺直,眉目沉静,眼神坚韧。
四下全然噤声,杳不可闻。
此言一出,近卫立时抽出雪白长剑,架上陆温的脖颈,往前一横,欲要激出她背身佝偻,激出她的一声哀求。
可她却似不知,不觉,不察。
依旧如松如柏,挺拔端正。
父冤未陈前,即便她白袍沾血,堕入污泥深沼,佝偻入尘埃,摆着腰肢,阿谀也好,谄媚也罢,逢迎客往,也未觉一丝羞耻。
而今,她不能辱没了陆家的气节。
生既已矣,未有补于当时。
死亦徒然,庶无惭于后世。
她仰头,直视天颜,坚定而决然:
“挥师北定,风止平川。”
“万恨寥落,悲不见同。”
“凌霄擢秀,花寄树梢。树摧飘摇,终不曲挠。挥师北定,风止平川。万恨寥落,悲不见同。”
裕丰帝怔了一怔,目光暗了半许,像是在脑中搜索那些零落的回忆。
良久,他的眉头紧紧蹙起。
这诗,是云涿那日殿前留书吧?
血书污秽,不得呈至御前。
他怀揣这封血书,饮了鸠酒,待狱丞发现时,早已气绝身亡。
那封血书被吴若海用红绸盖了,奉至面前,他犹豫良久,终是揭了帕子,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的看了。
是她在诉说,是陆云涿在诉说,她不悔,陆家不悔。
他始终想不明白,陆祁与他是亲如手足的挚友,是并肩而立的同袍。
他是南凉顶天立地的将才,历经百战,并非心慈手软之辈。
何以诀弃五万南凉将士,只为,只为挽救异族百姓?
走到如今这般田地,他亦是……不愿。
舅家阿姊,嫁给了他最好的兄弟陆祁,乃至戚、陆两家,成为了他夺取天下最重要的势力。
可随之两家愈发树大根深,陆祁一人,便掌西北边境三军,戚家长子戚明微,又为内阁宰辅。
一方是百万雄兵,一方是百官之首。
他时不时会在梦中惊醒,清醒时,背后已生虚汗。
他会叛么?
可陆家倾覆之时,还是戚家替他撑住了西北边境,戚明微又在风平浪静之时,将一切荣华抛了个干净,四海逍遥去了。
不知是不是因他垂垂老态,已无当年杀伐果决,他的眉目稍稍下垂了半许,不断思忖那几字。
字字恳切,陆衍那时,也如她这般,伶仃跪于大殿之上,肩背挺直。
任由刑杖击于他宽阔的背,也不见一丝佝偻。
刑杖之痛, 一杖皮开肉绽,二杖深可见骨,三杖肺腑俱裂。
这样泯灭人性的灭绝之痛,他深深受了两杖,仍言,有错,却不悔。
随之他愈发老态,便对少年时那些纵横沙场、抛洒热血之事记忆尤为深刻。
而同他一道挽救半壁南凉国土的,总是伴随着另一人的身影。
他们胸怀天下,英勇而无畏,于乱流中挺身而出,他们互相携手踏遍山河,互相许下海清河宴的愿景。
而此刻,陆家只余一介伶仃孤女。
那段刀光剑影的激荡岁月,终究离他远去了,他从一个意气风发,心怀万民的少年天子,因长期锁于深宫,被阴私诡谲的朝堂争斗压弯了身躯,消磨了他的锐气。
自他推翻太子,坐上了这南凉紫金宫的皇位之时。
痛苦,挣扎,便从那一刻开始。
从前为国为民的志向,也变作了如何守好他的皇位。
他的一生殚精竭虑,却只做了一件事。
那就是防备身边所有人,他要防止自己的权利被人夺走。
而此刻的他,已知时日无多,加之殿内灯影煌煌,帘后人血衣委地,光影婆娑,他仿佛见了旧时阿姊。
如他记忆中那般,温和慈悲,伴他冬秋雨雪,同他念诗习字。
云皎不愧是他最贴心的儿子,他要替人脱籍时,他大手一挥,允了。
他的心肠,又一刻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