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已是年末,长硰城一切安好,家家户户都忙碌了起来,为除夕作着准备。
然盘踞在城中央的巍峨肃穆的城主府却是一片死寂,暮气沉沉的好似即将老死的巨兽。
现是年末,亦是江落死后第三月。
当初佛爷定下的矿山剿寇计划已经行至尾声,关中派遣过来的日寇生化小队被全部铲除,他们的头颅被哨子们骑马奔袭,送回关中,于闹市中抛出。
张日山其实对佛爷的此次决定有些疑虑,但他也知道佛爷不再是以前的佛爷了……
如今佛爷行事手段越发暴戾冷酷,他好似很焦急,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迫使着他,追赶催促着他一般……
他好似快没了时间一样。
张日山知道,佛爷怕是早已心存死志,他永远忘不了佛爷醒来那日,看到小落儿残破尸身时绝望悲怆**,更忘不了佛爷那一瞬白头……
他的双手在那一日被废,再也用不了张家人的本领,好在,他是庆幸的,至少他还能拿起**护卫佛爷身旁,还能握住笔,替佛爷处理情报事务。
张日山站在客厅的窗前,抬头透过覆着薄霜白雾的玻璃,望向黑夜里的天空,上面绽起烟花,五颜六色,绚丽又迷人,好似长硰城热闹至极。
他在知道这双手的筋脉接不上时,其实内心是隐隐有了一丝轻松的……
这让他那满心满肺的愧疚有了一丝可以宣泄的出口,让他有了种赎罪的感觉,他知道一双手而已,远比不得小落儿的性命……
他更知道佛爷其实从未怪过他,齐八也是……
但他不敢诉说他的愧疚里究竟包含了什么。
他没有忘记,他在小落儿死后,看到佛爷情况有所好转时,心底升起的那丝庆幸……
哪怕只是半秒,也被他自己察觉到了,捕捉到了。
他当时对自己生出的那丝庆幸感到心惊,感到羞愧,感到……
张日山嘴角露出讥讽苦笑,他还真是虚伪至极。
“日山?”一道沉冷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张日山指尖微颤,转过身,低垂下头:“佛爷。”
张启山走到他身前,看着他乌黑发旋,沉默一瞬,轻声道:“走吧,今日是除夕,回去吧。”
张日山眼眶好似灌入了外面的冷风,视网膜被吹得模糊,眼眶酸涩发红,他牙关被咬得发酸,嗓子里沉闷闷的:“是,佛爷。”
宽大的手掌搭在他肩上,拍了拍,表达着无声的关心。
张日山将眼眶里的东西逼了回去,他抬起头,看向佛爷,原本凌厉摄人的眉眼间如今只剩下灰暗死寂。
还未等他说些什么,佛爷只是对他轻微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张日山看着佛爷孤寂森冷的背影,看着那银白的发在这昏暗中与外面的冰雪相衬,最终佛爷背影消失的地方,那是进入地下冰室的入口……
佛爷恍若变成了凛冽寒冬里一潭凝结的死水,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在他死寂灰暗的眼底溅起波澜。
漫无边际的愧疚不断在张日山的胸腔里膨胀,过往的记忆好似从一口蒸腾漏底的油锅中,一同掉入下面燃烧的火焰里,叫嚣个不停,但下一秒又被凛冽寒风吹袭,变得彻骨寒冷,冷得他畏寒胆怯。
张日山眼眶里的温热泪水滑落,他轻启着唇:“小落儿,我是对不起你的。”
张日山知道,他们都深陷囹圄,备受煎熬。
他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脚底酸胀发麻,久到冰室入口方向再也没有出现那道银白,他才迟钝缓慢地披上大衣,踏入另一个冰天雪地。
他想去香堂见见齐八,看看也好……
黑暗天穹上的烟花在此刻落下帷幕,凄艳苍凉的余烬还未等坠落在长硰城中,便被寒风吹散……
……
张启山躺入棺椁中,动作轻柔地将自己靠在少年身旁,他借着微弱的光亮,看着少年染上冰霜的脸庞,轻轻地用手拭去。
他现在甚至不需要再进入睡眠,这点是让他唯一有些欢欣的,这样他在短暂地摆脱一切枷锁责任后,便能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保持清醒,能够时刻注视着少年。
可他依旧会在天亮之前小憩一会,万一少年愿意入他梦中见他一面呢?
然而已经过去三月,少年从未入过他的梦,想来少年这次是气极了。
怪他,怪他……
是他醒得太晚了,让少年苦等好久,这回是该换他来等少年了,好在他有许久的时间来等待少年……
张启山轻揉地**着少年几乎断裂的脖颈,空寂荒芜的眼底满是疲惫的绝望……
他其实从来都不信什么阴司报应,什么因果循环,毕竟让这片土地生灵涂炭的日寇可没遭到半点报应……
可如今,他的爱人惨死离去,竟让他觉得这是他心计太深,杀气太重的报应。
他杀的人大多都是穷凶极恶之人,但也不排除政见不合之人。
可能这就是报应的源泉?
可这委实太过不公?
为何这报应不出现在他的身上?
他的乖乖何其无辜,那些罪孽何不报应在他的身上?
想来这老天也是欺软怕硬之辈,不然为何不将这残忍的死法映照在他的身上?
“乖乖,我很想你。”苍白嘶哑的声音飘荡在这空荡寒凉的冰室内,“我的乖乖当时一定很疼吧?别怕,佛爷会陪着你的,别怕……”
他用刀割开自己的喉咙,让鲜红的血液呛进喉管,他在体会着他的乖乖当时的痛苦绝望……
张启山眼白浸在自己温热的血液中,他看着少年青白的面庞变得模糊猩红,他有些庆幸自己的懦弱,将少年空洞蒙尘的眼眸覆上鲛绡,毕竟若是少年在此刻回来,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被吓坏……
还好,他的乖乖的眼眸上被鲛绡遮盖。
然而这痛楚只是一瞬,哪怕血液流得再多,哪怕喉骨都被割碎,这些狰狞的伤口也会快速愈合。
但在愈合的一刻,张启山便再次将刀捅入脖颈,这次他手背青筋隆起,用力地将脖颈近乎砍断,唯剩薄薄皮肉相连。
他空寂荒芜的眼眸依旧注视着少年,他知道少年喜欢他的注视。
他染血的面庞上露出苍白笑容。
痛你所痛,感你所感,这是我现如今唯一能做的。
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在这段时日,每一处我都细细探寻过,我期盼能在回眸的瞬间发现你,然而我却一无所获。
可就在我颓败之际,恍惚间我又看到曾经的你回头望向我,脸庞上挂着纯真烂漫的笑容。
可这美好只是一瞬。
由此我有些沉迷颓败之感,想来我的乖乖还是心软了,不忍见我如此,所以每每在这时就会出现与我短暂相见。
江落,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