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独行威权虽重,与两个同门间情谊却也素厚,除了需立威之事,与他们相处较随意,由着夫妻俩一来一往说毕,方开口道:“这点寒气前面逗着消遣足够,精彩的总在后。她既一直存着药候着,现便如她所愿。”
身旁吕萦雪闻言会意,纤指轻弹,飘近面前的一片雪花便被指风弹送着疾劲而去,看似轻柔脆弱浑不胜力的玲珑花瓣比利刃更干脆地将系于悬索上的皮质环扣瞬间完全削断。无忧身上所缚之带顿时尽失作用,再无不坠的保障了!幸而药一起效她即加大了攥索的力度,对这糟糕情形更预有足够的警惕,攀索的四肢于断扣的第一时间全力使劲,使得身体未随环扣同落。
然悬空之身从此全靠手足之力吊住,药物之助并不足以抵消剧增的重负,手足的撑持之难、攀挪之艰,体力的消耗之巨,较前又倍增。
而且自此刻起,无忧攀在索上的每一刻就都面临着掉落身陨之危,数十丈之下的漆黑毒沼,不再只是克服恐惧、心神不为所扰便可对付的威慑,而是随时可能吞噬她入腹。
危如累卵,无忧却越发冷静沉着,不急不躁,但于每个当下尽己所能做出最好的应对、争取最多的前挪。
手上的丁点暖意与知觉很快又殆尽,她边攀移边触动手套中小机关再释出份同样的药散,使药力及时接续。这春阳散总共只够用三次,暖手力著而时短;已失效好一阵的上索前预涂的药膏,相对力弱而持久。能借力吊牢身体时尚可勉用药膏略缓寒气侵体之速,无保障时唯效显之药才能有助,她早已绸缪。手套中原蓄之毒已皆取出,换放了两次的药散量,帽檐处的那份是备手指连极简单的释药动作也做不了时应急,果然用上,而今才能趁余热刚消手还没完全僵硬,接着动用手套中的布置。内服之药皆预放于齿缝中,则保证了无法腾手也不影响取服。
但无论她如何安排设法,御寒之药终不过如在千仞冰山上浇数瓢沸水,虽然是集中往一处连着浇的,作用得到最大叠加,然两方相差悬殊之下,效果又能强到哪?臂与腿的颤栗无力越来越厉害,驱寒药刚用尽余效尚在时,无忧已遭遇身体猛地下沉的危象,原来是僵木的双腿力不从心地下滑!幸而她腿部屈膝攀索的位置原较高,为靠近膝盖的小腿上部腿腹,滑落下来还有一小段缓冲,滑到足部时得足跟勉力勾住索阻住落势,总算没滑到底,双手又及时稳住,才好不容易暂解危机,得以继续前路。
待到距对岸还剩七丈左右时,所有的御寒药效已半毫无存。无忧周身一面比先前更内外彻寒,一面又香汗淋漓。只是汗水毫无热气,亦不见液状,或自凝冰珠,或与内里衣衫共结层冰。斗篷外层却因寒极不再有新冰凝结,而是直接堆雪。纤弱的倩影已整个成了雪人,头脑因体温的过低愈发昏沉,手脚的颤栗倒因冻硬太过反而变得微不可察。
这样的情形下,手脚理应更不听使唤、更泯灭知觉,体力虽还得到激发也使不出多少,难再负担住全身的重量移动。她身体状况的所有外在表现也都让人毫不怀疑掉索当在顷刻,她的每一下无比艰难与僵硬的动作都让人觉着苟延残喘就会在此时终结。多少九幽教众的心提到了嗓子口,若非教主在场不敢造次,只怕早有多人头脑一热不顾一切地上索救助了。
但让所有人意外的是,一寸一尺一丈……她竟依然紧紧攀住了铁索在前挪,手足居然迟迟未松脱!
这似乎并非仅凭心志坚定便可做到,众人心下疑惑。不过目力敏锐者很快察觉了异常。一片白茫茫中,隐约似有几点模糊的暗红透出,且那几点暗红还在慢速移动中渐渐增扩,如隔着有些厚度的灰纱影影绰绰见那细小红梅花苞缓缓绽开一般。再细看,却分明是无忧的一双柔荑上,有血迹斑斑点点隔着肉色手套依稀可见。
“手套内预放梅花针头,靴子里也别有安排。”吕独行眯了眯眼道,“垂死挣扎得久些也好,多看会戏。”
出于医者的习惯,无忧每回出行除了一套银针不离身外,所携小药箱中从来都备足多种针灸用具,此次入谷也不例外。她的药箱与针具、药瓶都是巧匠特制的,小巧轻便,十分好用。其中梅花针的手持长柄与相对易污损的针头放置时分开,用以疗治时再组合。一组五枚针头收纳在一极薄小的圆片内,不露锋芒,不占位置,箱中常备五组。要使其内针头弹起由平放变为竖立,针尖外露,操纵圆片上一处不显眼的机括即可。
吕独行所言一点不差,手套的十指处皆有藏药夹层,春阳散只占去两处,五组针头则分放到五处。因小圆片轻薄平整 ,针头没弹起时,毫不碍手,更不伤手。每个圆片的机括上以一根细若发丝的肉色韧线与手套上的机关相连,一启皆启,故只要触动对应手指的放药机关即可使针锋毕露。针锋所对方向均为指腹,树脂不惧水火却怕锐器,针尖可轻易刺破它扎入皮肉;夹层的朝上一面仍只与固定其上的圆盘平面接触,不会被刺到。故手套贴着指腹的那面虽被刺孔,最外一面无损,内部整体还是与外界隔绝,才流出就冷凝的血珠掉不出来。
在最后的温煦药力将尽未尽时,无忧将五处机关全都启动,吹弹可破的细嫩肌肤上即刻便添了二十五个深深的血孔。梅花针本为丛针浅刺疗法而设,针头颇短,平日执长长横柄浅扣轻击皮肤时,一触即离,便有出血也极表浅轻微,疼痛也弱;但现在她十指极力攥紧攀索,等于一再把针头死命往指内摁,针头又未套柄,除了连在圆盘上的一点,差不多全部都扎进了玉肌中,损伤自非常规使用时可比。
十指连心,若在感觉正常时,这样深入的刺痛必然是极为剧烈,只会让她再也握不住索。不过而今,这般持续强烈的刺激也不过是让手指的完全麻木不仁微有点松动,痛觉是完全感受不到的。针刺出血不断,也使经络寒凝血锢的状况略得点疏通。所以此刻众针扎手不仅不是阻碍,反而刺得越狠,助力越大,是她得以硬撑着继续攀索的关键。
而其所着马靴,近足跟内侧的靴子里衬上缝有一扁狭的薄纱小袋,四端固定。袋内又均匀分成多个小格,她砸碎了自己一对玉镯所得的棱角尖锐的小碎片分装其中。靴内本略有空隙,不受压时玉石碎片不会硌到脚。但到双腿不支下滑,变成由足部攀索时,内置碎玉处正好是与悬索紧紧相触的着力处。此后的攀挪,尖锐碎玉便一直受大力压挤,时刻砭刺肌肤,所收之效正与手上梅花针头类似。只是皮靴比手套厚实得多,不会透出内里不断在冒血的状况,从外看毫无异状。他人只知触索位置由小腿下移至足因力有不逮,怎想得到兼有后手。但吕独行是何等人,只看其足部攀索的动作反应,便察端倪,推知必有布置。
“能用上的半点不拉。”三魔迟斌摸了摸下巴道,“她并不晓我教会在索上以内力凝寒,所备便已竭尽所能,远超应对风雪天寒所需。这防患未然的心思当真是缜密审慎。”
“面对我教,她敢不全力以赴?倒是这股子拼劲难得。只靠那么些不顶用的法子居然撑到这会,愚兄都有几分服她。”大魔迟杰赞赏中不无担心,“只是终究难到头,死撑越久不过白白伤身越多,可别给冻出治不了的后遗症来,那就太可惜了。”
“大长老放心,御寒药力不济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手上材料配护住内腑元气的药却是够的。”秦中流微笑道,“不过依中流看来,以这丫头的拼劲或真有一成如愿的可能,现在断言到不了头还略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