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陆璃家住旧城区的市中心,相比十年前的繁华,如今的老城区已经没落,周六下午街面上的店铺都空落落的,鲜少有客。
她去甜品店拐角的图书墙上随手抽了本《易经》出来,又续了杯橙汁,配了块芒果千层,悠悠闲闲地靠着落地玻璃窗翻着书晒太阳。
谷陆璃专业学的是对外汉语,这两年一直辅助导师在编写发往欧美用的教科书,时常就得翻译一段四书五经当例文,落下了点儿职业病,如今打开书就想做翻译。
她两页前言没翻完,甜品店门上悬着的风铃就“叮咚”响了几声。
谷陆璃精神正集中着,猛得就被吓了一跳,一抬眼,只见推门进来那人正直盯盯地瞧着她,半侧的一张脸沐浴在冬日的暖阳中,眼角眉梢上跳跃着灿金的小光点,长得倒的确不丑,肩背挺直,站姿端正,目测毛身高——不矮。
当然,他那一头明显的小卷毛也实实在在帮他拔了至少两厘米的身高。
“阿璃?”那人脚下是双硬底皮鞋,鞋跟将地板叩出清脆的声响,他几步走到谷陆璃桌前,试探问道。
“谷陆璃。”谷陆璃将书倒扣在桌面上,起身跟他客气地打了个招呼,两手交握叠在身前,抬眼一挑眉,“尧山?”
“宋尧山。”
那人金边眼镜上的一对利落剑眉似乎生得格外突出,拉扯着其他五官也一并英气了起来,他鼻梁挺直,嘴唇微丰,唇角一动便露出右侧一颗小虎牙,搭着满头的自然卷,莫名显出些脾气似乎格外好的诡异气质来,没什么攻击性——是张讨丈母娘喜欢的脸。
他上下微一打量谷陆璃,略带了些惊喜地笑了一下,唇角笑意友善温润,嗓音也低沉在一个令人悦耳舒适的区域内,语速平缓,迟疑又道,“谷小姐,你跟我以前一个同——”
“——同学长得有点儿像,见笑了,大众脸。”他右手适才往起一抬,就见谷陆璃朝他微一弓腰,右手抢先他一步向前一探,竟是个示意他落座的姿势,礼貌地绝了他握手的心思,“宋先生,请。”
宋尧山一怔,抬起的右手默默下压,抓住椅子靠背往后一拉,就势便坐下了,挂着善意的笑继续跟她真诚地客套:“谷小姐,您对大众脸可能有些误解。”
“唔,”谷陆璃专注于自身往下落座的动作,闻言眉头瞬间紧了一紧,仰头对他敷衍着笑道,“谢谢夸奖。”
宋尧山:“......”
看来,是个不喜别人多提她容貌的漂亮姑娘,倒是特别。
她一举一动都写满不由自主的抗拒,宋尧山看在眼里,也不恼,待谷陆璃也重新入座,他右手肘支在桌面上虚晃了一下手掌,似笑非笑地又主动问她:“厌男?”
“非常。”谷陆璃坦然应了他一声,扭脸冲吧台的小姑娘笑着点头示意。
宋尧山得了回答又不由多问了句:“到哪种程度?”
谷陆璃闻言意味深长地抬眸瞥了他一眼,抬手不带一点儿挑逗地就势摸上宋尧山放在桌面的手背,正大光明地当着正抓着Menu往这边来的吧台小姑娘的面,揩了一把新鲜热乎的油。
然后四目睽睽之下,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抖,跟被雷劈了一样,每根头发丝都在颤,腮帮子都有演技。
她抖完抬眼真诚地觑着宋尧山,道:“这种程度。”
宋尧山:“......”
小姑娘:“?!!”
“辛苦你了。”宋尧山嘴角一抽,下意识蜷了下手,笑容尴尬赧然。
“客气。”谷陆璃突然觉得他似乎看起来也很眼熟,心思电转,反应一滞,随口就接了句,“活着多少都不容易。”
宋尧山:“......”
小姑娘眼瞅着这位新来的客人就快被谷陆璃给噎死了,赶紧一步上前打了个茬,笑吟吟地脑袋一歪,冲他甜甜道:“先生,喝点儿什么呀?”
宋尧山见底的血槽瞬间就被补满了,应声转头对着她弯月似的一双眼,感激地笑出了小虎牙:“抹茶拿铁。”
小姑娘抿唇趁机推销:“您喜欢抹茶?那抹茶红豆蛋糕您要尝尝吗?不甜的。”
“好。”宋尧山又是一笑,直笑得春暖花开,顶着那发型,整个人阳光开朗得像是个小太阳。
寻常都市精英模样的帅哥多多少少都自带些疏离感,宋尧山却意外得俊朗出了几分亲切。
小姑娘让他笑得莫名有些害羞,转身时还有些恋恋不舍的味道,两步一顿,频频回首,连带着送餐时也揣了小心思——一杯茶饮添一份甜品,跑了三趟也没上齐,不是上错了切块蛋糕就是少了茶匙缺了叉子。
宋尧山倒是脾气温和也不恼,次次与那小姑娘点头道谢,礼貌客气,嘴角蕴着恰到好处的笑,眼神却淡得辨不出喜怒,三番五次被打扰的不耐似乎都被他巧妙地隐在微长上挑、堪堪被眼镜框架边缘压住的眼角。
谷陆璃不动声色地掀着眼皮瞅着他俩互动,眼里宋尧山那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渐渐便幻化成了另外一人的影子。
她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唇角,等那小姑娘回了吧台,她突然提了个奇怪的要求:“宋先生。”
宋尧山嗓音低沉地应了一声:“嗯?”
谷陆璃眉头一敛一放,缓缓道了句:“您能摘下眼镜让我瞧瞧么?”
宋尧山应完她,正低头解外套大衣胸前的纽扣,他肩宽背阔,内里衣服的穿搭走的是欧美时尚的范儿,潮流又不失干练,闻言一怔,再抬头时,嘴角的弧度也有些浅了,似乎很是意外。
他一语不发,照她吩咐抬手取了眼镜,跟变魔术似的,眼中爽朗的笑意瞬间就变了味儿。
他抬眸眯眼,不怎么聚焦的朦胧眼神中依稀凝出些犀利与狡黠,似是饶有兴趣地觑了谷陆璃一下,只那么轻飘飘一个眼神,就让谷陆璃想走人了。
这不是个好惹的男人,就算找人形婚,这种绵里藏针的也决计不能要,不然婚后吃亏的铁定是她,到时候被阴个底掉她还乐呵呵得跟人拱手道谢。
那一刻,宋尧山的形象与沉在她记忆中的那位完美重合,她瞬间想起那人在阴她之前就是这副笑里藏刀的模样,带上眼镜是完美乖巧三好学生,摘了眼镜就是斯文败类衣冠禽兽。
“眼镜遮住了您的獠牙,请停止您的表演吧,宋先生。”谷陆璃别有深意地道了句,指腹在唇边一敲,话说得尤其不客气,颇有些恨乌及乌的意思。她跟她那个恋爱脑就只会窝里横的妈相依为命这些年,最懂的就是如何保护自己,雷达异常灵敏,决定下得果断干脆,她当机立断就要拒绝,“宋先生,我想我们不合适。”
“你误会了谷小姐,”宋尧山闻言意外又是一愣,五官都“咔”一声僵硬了,他讪笑了一下赶紧复又戴了眼镜,迅速打碎自己那一脸的机灵劲儿,抬手揉了一把头顶的小卷毛,揉得整个人都冒出了憨厚可欺的小光圈,讨好地笑着解释道,“我近视度数挺高的,卸了眼镜看东西就得眯眼睛,一眯眼睛他们就说我特精明,跟变了个人似的。我大学的时候还演过两年舞台剧,跑的龙套不是变态杀人犯就是狡诈小跟班,导演说我这张脸尤其适合这种角色,戴眼镜跟不戴眼镜两个效果,反差萌,绝对天生不是演——”
“你觉得我傻是么?”谷陆璃面上笑意不散,心里已是不由迁怒于他生出了几分厌恶来,犀利得一语打断他,推了椅子站起来就往外走。
“哎!你听我说啊,谷小姐!”宋尧山跟在她身后站起来拎着大衣正想追,吧台里的小姑娘眼明手快地跳出来一把拦住他:“先生,您还没付钱。”
“谷小姐!”宋尧山边低头掏钱包边抻长脖子扬声冲着谷陆璃已经飘远的背影继续辩解道,“我说得都是实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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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陆璃在外面转了一圈回家,吃过药、睡一觉又立马生龙活虎的陆女士也已经消了气,见她进门率先给了她个台阶下,招呼她进厨房赶紧喝汤,笑盈盈地柔声道:“阿璃啊,猪蹄莲藕汤,美容养颜哒。”
谷陆璃应了一声,把碗里的猪蹄全勺出来又丢回锅里,站在灶台前端着碗就灌下去一大半。
“坐着好好喝,女孩子家家的,不要那么糙。”陆女士拉开椅子,仪态万千地坐下去,捏着小瓷勺的手指还翘出兰花状。
谷陆璃又应了一声却不行动,把碗底的莲藕挖出来三两下嚼了,一开水龙头冲了碗就想走。
“阿璃啊,”陆女士见状唤她,“阿璃你等下。”
谷陆璃立在门口回头,陆女士细白的手捻着餐巾细致地揩了揩唇角,这才道:“隔壁刘婶想介绍她小舅子上司弟弟家独生子的表哥给你认识,你见一下啦?”
“不——”谷陆璃干巴巴的一个“见”字还没出口,就见她妈一双美目已酝酿出了闪烁泪光,左手还抬高举着个土黄色的葫芦状小药瓶可怜巴巴地晃了晃,谷陆璃只好认命地话音一转,转得她自己都想跳出窗台死一死,“——见岂不是不给刘婶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