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说到这儿,说话的人突然自己卡壳了。
比别处“轻”,就证明这空气是有“重”量的了,否则又何来轻重之分。刚才说话的人自悔失言,忍不住轻轻地“呸”了一声。
这如意居里渐渐响起掌声,有人赞道:“贾公子,小小年纪,颇得这辩论的真谛。”
贾放连忙摇头,说:“我有别的法子证明给你们看,气有重量,也有压力,利用它能帮我们做成很多事——”
谁知刚才不断反驳的人马上回过神来,高声叫道:“不对,向上走的是‘烟’不是‘气’!烟气非气。”
这如意居里的风向登时转了,一片鼓掌声笑声,还有口哨声,一起向对方恭贺。这群墙头草的着眼点在于,贾放刚刚将一个“轻”字引申为“有重量”,从而论证了自己的观点,而现在这边把蜡烛燃烧所产生的“烟”与贾放需要认证的“气”区别开,也就间接论证了对方观点的不成立。
白马非马,烟气非气。
纯粹从言语文字游戏上来说,两边辩得都很精彩。
贾放却很不满意:老子真不是来参加奇葩说的呀!
他真正想的,是通过实证来证明一些容易被人误解的现象——如果有一天大家都不动嘴皮子了,而是都动手做实验,这个社会还会是现在这副模样吗?
贾放登时笑着说:“去拿一枚上等的无烟蜡来!”
如意居的侍从看着有趣,应了一声,去而复返,竟当真拿了一枚名贵的白蜡烛回来。
“无烟蜡就看不见烟气上升了。”后头有人大声提醒贾放。
贾放登时笑道:“放心,我定然让你们眼见为实!对了,你们谁能把我那个不成器的小厮唤进来。”
今天跟贾放出门的,不是赵成,而是李青松。他应当是在如意居的门房和其他文士的仆从书童们一起混着。
贾放叫了李青松进来,小声在他耳边吩咐几句,还没忘了将自己的荷包连同里面的铜板和碎银子一道递给了李青松。
“各位,稍安勿躁,我们稍许等上片刻,我就让各位眼见为实。”贾放说完,又偷偷叫过如意居的侍从,小声问他们,刚才自己在自在堂喝到的茶,还有没有了。
如意居的侍从不敢做主,转头问了三皇子的侍从,话自然也传到了三皇子耳中,三皇子登时又好气又好笑,觉得这小子还真是会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过,总算是识得些好歹,知道茶叶的好坏了。
于是三皇子手中的折扇一摇,那头侍从们就真的去给贾放倒茶去了。三皇子却在心里默默生出些欣赏,这个小子,急智是有的,只可惜那性格……而自己又偏偏已经先行一步,在桃源寨的事上先将了一军——
其实现在想来,或许自己原本能与他相处得更好些的。
待到贾放喝了茶,吃了点心,精神振作的时候,李青松回来了,把荷包还给贾放,说:“只用了十个大钱。”
余人都支起了耳朵,听见了都想,十个大钱,究竟能买什么来证明贾放的论点。贾放却从李青松手里接过了一个竹篾的架子,和一团绵纸。
——这是个啥?
贾放将那柄名贵白蜡烛直接插在竹篾架子底部正中,两枚竹签相交的地方。他看看不稳当,又要了些棉线,将蜡烛的底部与竹篾架子紧紧绑在一起。
接着他将竹篾架子撑起,又将已经事先糊好的绵纸撑开,绷在竹篾架子上。
这时旁人也已经看出来他手里这是个什么了,有人出声道:“孔明灯!”
“对,正是孔明灯!”
但凡见过这种能在夜空里慢慢升空的灯具之人,都已经在心里描绘这东西升空时的样子——好像,确实,能说明一点儿什么。
“我用的无烟蜡,你们总不会再把点燃之后里面的气体认作是‘烟气’了吧?”贾放笑道。
说着,他带头走向室外,来到如意居的庭院里,借了火,将灯上缀的那一枝白蜡烛点燃。
室外的气象条件很好,夜空明净,没啥风。
贾放捧着孔明灯,感受到灯内的热空气满满溢出来。他一边等待一边大声说:“这就是实证。”
说话间,贾放手中的孔明灯已经蠢蠢欲动,贾放便慢慢伸直双臂,轻轻松开手,那孔明灯便在空中冉冉升起。
“这个实验,同时能证明两件事,第一,整座孔明灯,连同外面的灯具带里面的空气都有重量;第二,周遭的空气对这座孔明灯产生了浮力,才让这座孔明灯能够升空。升空所产生的浮力,正是‘气’对其中的物体所产生的一种压力。这种压力超过了灯的重力,灯便升空了。”
贾放不管他周遭的人将这番话听得似懂非懂,也没管李青松正在用满怀崇敬的眼光盯着他。
“各位,你们如能动一动手,而不需在这里空谈,就能证实很多未解的疑问。何乐而不为?”
他一番话说得傲岸,引起了文人们一阵小声议论。这些人最不喜欢旁人说他们是“空谈”,而更希望旁人说他们是“雅士”,贾放说得戳心窝子,偏生却又很难反驳。
“好了,各位,你们的问题我已经解答了,实验我也做了,现在我要去追那盏孔明灯去了。”
有人问贾放为啥要去追。
“安全第一,小心火烛啊!”贾放解释道,“理论上,等到那盏灯里的蜡烛燃尽,这灯就会慢慢降下来。但是偶尔也会发生蜡烛将灯罩点燃的事,掉到民居上容易发生意外。所以我得跟上去——”
安全防火固然是一个理由,但真正的原因其实是贾放想借此机会离开这个“清谈会”,他实在是不想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土行孙能土遁,普通人能尿遁,他贾放就能“灯遁”。
于是贾放带上李青松,一主一仆,匆匆向主人告辞。
“各位,《礼》中有云,‘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陆放翁又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多动手,少空谈,各位一定会发现,这个世界其实和我们所假想的并不完全一样。”
贾放说完这一句,带着青松头也不回地出了如意居,紧紧地跟着在天空上慢慢悠悠行进的孔明灯,一路跟了出去,留下了一大群目瞪口呆的文士。
这些文士们彼此看看,终于有人问:“这少年说的,难道是……格物致知?”
“这是当年大逆不道的钦犯向奉壹所提的……”
“行了行了,这少年又没提那向氏的罪人,他只是在说《礼》啊?”
“可是那意思,那意思……多动手,少空谈,这不就是,不就是……那人说的?”
一群文士猜来猜去,瞬间把自己吓住了。连三皇子在暗处听了也皱起眉头:向奉壹啊——
*
贾放却丝毫不知道自己犯了众人的忌讳,他和李青松追着那盏灯,从城西一直追到了城东,才捡到了残灯,彻底消灭了火灾隐患。
这一主一仆站在街道中央,惊讶地发现身边人潮涌动。有人在高喊:“去,去东门宝塔——四殿下跟人打了赌,要在那里做……做个什么,实验,对,就是这个新词儿,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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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这里第一个议题来自老子的《道德经》“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第二个议题来自于《坛经》,原文是“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