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放清早起身, 想要从荣府后门处溜出家门,没曾想竟然被贾赦的人给堵住了。
“三爷,大爷吩咐下来的, 外头乱。府里的人要出门都要他点头才行。”
城内粮价疯涨了好几天之后,城内的秩序就乱了。前天城西刚刚发生了一件大事, 有暴民冲进了一家小粮行, 抢粮未遂, 直接放了一把火,把这粮行后头的粮仓全部烧掉了,还波及了周遭的民居。
此时一处,京中的粮行人人自危, 不仅聘请了人数众多的护院, 还联名请动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 日夜在城中巡逻, 但有游民、刁民,一律逮治, 如此一来, 京中的秩序才好了些。但是气氛已坏,百姓们多满怀着一腔愤懑, 焦灼等待着变局出现。
贾放找到贾赦,向他求情:“大哥,我有不得不出门的理由,出门是去做正事。”
贾赦冲他一虎脸:“爹出门之前交代过的,爹出门在外,这京里的闲事, 咱家能不掺和就绝对不能掺和——爹郑重将这责任交到我头上, 我就不能不担着……你出门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粮食的事。”贾放低下头, 小声说,“城里眼下是这种情形,我……心里不安。城里有我能帮上忙的,我想帮上点忙。”
贾赦继续瞪眼睛:“那也不能就这么出门!”
贾放忍不住气结:到底要怎样软磨硬泡,才能教贾赦点头答应?
岂料贾赦唤过了身边的两个护院,指着贾放说:“这位是你们三爷!他出门在外,你们要好好的护卫他的安全,要是少了一块油皮我都拿你们试问。”
贾放登时大喜,谢了贾赦,转身要走,只听贾赦在后头提醒:“老三,你尽管秉着本心去做事,其他事大哥替你兜着。”
这一句话落入耳中,贾放心里登时涌起一股暖流。后世之人再读《红楼》,都只道贾赦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但此刻贾放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年轻时的贾赦,还没有变坏时的贾赦——依旧是个待人真诚且关怀的兄长。
他郑重向贾赦告辞,带着赵成和两个护院出了门,直奔晚晴楼。在这里他见到了林如海和水宪。水宪凭窗远眺,林如海则背着手,小老头似地在雅间内转来转去。
“你总算来了。”见到贾放,水宪的语气相当平淡。
林如海则搓搓手,说:“是不是要开始了?”
贾放赶紧说:“如海兄今日不宜露面,还是留在这晚晴楼里的好。”
水宪也这么说:“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由如海出面,而且以后非但对你没有坏处,还会对你的名声大有助益。但今天你是待在风口浪尖上,实在不宜由你亲自露面。”
林如海显然觉得有点儿扫兴,但他知道水贾二人是在为他的安全着想,点头答应了。
水宪看看天色,说:“这就要出发了吧?”
贾放摇摇头,说:“再等一会儿,正午时再出发也不迟。”
水宪不明所以,望着贾放,但见他坚持,就也同意了。
贾放立在晚晴楼上,居高临下望着晚晴楼跟前立着的那座石磨。这石磨自从“金银稻”、“状元粉”开始风靡的那日起,就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磨着米浆,用来制作“状元粉”的浆水远远不断地从石磨间流淌而出。
“今日之后,这石磨怕是要停了。”水宪望着那石磨,突然感慨了一句。
贾放能大致猜到水宪的心情:毕竟这一段时日里,“金银稻”与“状元粉”都令晚晴楼声名大躁,日进斗金。但是从今天开始,“金银稻”的神话即将破灭,所以水宪才会说,那石磨要停了。
“是有点可惜。”贾放说。
谁知水宪剑眉一挺,扬起头笑道:“不过这样更好,什么‘状元粉’,分明是‘肠粉’、‘粿条’才是真正接地气,老百姓吃的食物。是时候还它们本来面目了。”
*
京城中最大的粮行,余庆行门口,从上午开始,陆陆续续聚了不少百姓在门口。
余庆行里也蔓延着一股子紧张的气氛,经历了前几日的混乱之后,粮行的伙计也觉得快顶不住了。
“大掌柜,说实在的,咱们粮行里囤了这么多粮,再这么囤下去,粮都要发霉了……百姓们买不起粮,咱们又缺钱周转,就真的不能……降一点价吗?”
邵掌柜叹了口气,冲向他发问的伙计摇了摇头:“这真不是你我能做主的。”
那伙计也知道自己白问了,叹息一声。另外一个伙计则探头过来,对邵掌柜说:“掌柜的,最近京城里传出了一首童谣,是有关咱们购进的‘金银稻’的。”
余庆行是掀起城中这股子“金银稻”风潮的始作俑者,也是囤积“金银稻”最多的粮行之一。为此余庆行将粮仓内的存粮做抵押,从至少三处钱庄那里融了大约八万两白银,用以收购各处送来的这种神奇谷物。
“什么童谣,说来听听。”邵掌柜看似无意地问,他隐藏在袖中的右手实则狠狠地抖了一下。
“那童谣唱的是:‘金银稻,半耳朵。农人笑,粮行跳。’”
“掌柜的,你说这‘半耳朵’是什么意思?农人为啥要笑,粮行又为啥要跳呢?”传话的伙计脸色一片迷茫。
“‘半耳朵’啊……”邵掌柜听见整首童谣,反而不抖了,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怕是无稽之谈,无需理会。”
其实这邵掌柜心里再明白不过了:半耳朵,恐怕是“半耳东”之误,半耳东,就是半陈啊!
金银稻,本来就是一半新米与一半陈米,混制而成,哪里就是什么与“状元”都扯得上关系的神奇稻谷?
所以邵掌柜当初是拼却了自己“百谷尝”的半世英名,面对这种新陈混杂的稻谷,违心地确认这种稻谷乃是江南神谷“金银稻”。
全城的粮行都相信邵掌柜的眼光,当然事后晚晴楼的大肆采购,“状元粉”的风靡,都是在推波助澜,才让金银稻的价格高得令人咋舌。但溯本求源,是他邵掌柜的一句话,一点头,才让京城里上演了这样一场“陈粮变黄金”的大戏。
这一切都源于那天他去见的人,提出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理由。
而今日,这童谣响起之时,邵掌柜知道这场大戏将于今天落幕,将于一同落幕的,还有他辛苦了半世,得来的“百谷尝”之名……可能还会有他的人生,他的性命。
“掌柜的,外头又来人了,”一个伙计慌慌张张地喊起来,“好多人!”
邵掌柜平静地转过身,说:“大伙儿都不要怕。你们只是为这里的店东干活的,不会有人要伤害你们。来,大家一起出去看看。”
余庆行跟前,这时真的已经乌压压地挤了一大群人,不止是城里的百姓,还有好些太学里的学生。
仗义直言的太学生,往店面跟前一站,望着店里的水牌就大声念出来:
“上等稻米,每斗,百三十文。”
“中等小麦,每斗,百三十文。”
“中等粟子,每斗,百二十文……”
“这快要比官仓的价格高出了一倍,你这开的是什么粮铺,还是黑店呐?”
太学生话音一落,粮铺外的百姓就齐声高呼:“黑店,黑店,黑店!”
这呼喊声成了声浪,一阵阵,听得人胆战心惊。但很快迎来了五城兵马司的巡检,从人群中辟开一条道路,挤到粮铺门口,大声喊:“干什么干什么,这是目无法纪,要聚众闹事吗?”
领头的巡检手中的马鞭登时指向了带头的几个太学生:“还不快叫大伙儿散去了,事情好商量。”
“不行,这余庆行是城里最大的粮行,自从今年春天开始,这粮行就带头囤积存粮,哄抬粮价,让城里的百姓吃不到粮,让城外的官员无粮赈济。差爷,这样的奸商刁民就立在眼前,您居然还让我们散去,还说万事好商量?”
五城兵马司的巡检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提气喝道:“跟我们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你们若是要检举余庆行不法行商,去顺天府、去提刑按察使司、去都察院都行。你们这些读书人,不是最会写状子的吗?”
几个巡检都是一副“只要你们不在街面上晃荡就与我无关”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