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究抛下了他一个人。
***
青葙的坟立在他们经常采药的山头。
这是一片靠近瀑布源头的偌大竹林，竹林之中一派幽然，是很适合隐居的地方，他们曾经多次来这里采药，也挖到了不少值钱的山参，他们用卖参的钱买了许多药草的种子种在这里，如今半年过去，当初他们种下的药草大多成熟，有的也已枯萎。
青葙说，这里还缺一些花果树。
他就从山的别处移栽了十多棵桃树、柳树和杏树来，这样，等到来年新春的时候，这里的桃李杏树会陆续开花，姹紫嫣红一片，岂不是世外桃源？
那还缺一间竹屋。
缺一个属于他们的家。
于是，他和青葙两人，边砍竹子做料，边拿着书籍研究搭建房屋，两个人磕磕绊绊地摸索着，花了半个月的功夫才折腾出一个竹屋的样子。
他们每天都很累，却乐在其中。
在那封信出现之前，他们本打算新年之前建好竹屋，可是后来……
没有后来……
……
如今又是风雨。
眼前只剩下了倒塌的屋舍，和一座洒满黄纸的新坟。
许秀书坐在坟前，看着这片属于他们的世外桃源，仰头喝下一口烈酒。
才仅仅两天而已，不眠不休的他已经变了一个人，他呆呆地看着青葙的墓碑，犹如她还在眼前，他就这样望着她，过了很久，才开口与她说起那些从未提及的过去：
“青葙。”
“我与你讲一个故事吧。”
“从前有个孩子，他的父亲是一名战功显赫的侯爷，母亲是皇族宗亲，十二岁以前的他是锦衣玉食的侯门公子，他自小便跟着翰林院的老师读书写字，也随着太医院院士学过医术，他在同龄的孩子之中是最出色的，皇后很中意他，想等他大一些，就将最小的公主下嫁给他。”
“大家都羡慕他，觉得他的前途一片光明。”
“——可是，忽然有一天。”
许秀书喝了一口酒，他悲笑一声：“因为争储之斗，十二皇子被诬陷谋反，他身在十二皇子阵营的父亲被当场杀害，祸及九族，母亲上吊自尽，妹妹被凌虐致死，其余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被定于秋后问斩。一夕之间，他家破人亡。”
“没有人再问过他。”
“他在大牢之中，过了他十二岁生辰。”
“牢中的那段时间，是他这辈子最黑暗、最绝望的时光，他甚至迫切地想要死，也许到了黄泉他就可以和父母团聚……直到行刑的前一天，大牢里来了一个人，这个人问他，想不想活下去？想不想报仇？”
“他当然想报仇！”
“他开始管这个救他一命的人叫义父，跟着他学习武功，跟着他学习杀人的手段，他杀了当时欺辱小妹的恶徒，杀了当时负责他家案子的昏官……他做了许多从前视之为丧心病狂的事，他双手染满鲜血，跟着义父一步一步踏进了地狱。”
“他终于——为全家报了仇！”
“……呵。”他笑了一声，莫名悲苦。
“可那天晚上，义父告诉了他一个真相，他的父亲武靖候曾经救过义父一命，义父是报恩来的，现在恩情已了，谁都不欠谁。义父让他离开，找一个地方好好生活……他知道，这些年来，义父是把他当做了亲生儿子，同样，没有义父就没有他，他也将义父当成父亲一般敬重。”
“如义父所愿，他找了个地方安安稳稳地生活着。”
“为了赎从前所犯的杀孽，他选择做了大夫，他救了许多人，成了别人口中颂扬的许大夫，那段时间，他几乎要将那些不堪的过去遗忘了，可是，老天从来都是那样残忍……”
“义父离奇失踪了。”
“镖局里其他的镖师告诉他，义父其实失踪了半个月，他找遍了义父的房间，只在纸篓中找到了未烧尽的信，他认出那是义父一个搭档沈晋山的字迹……他知道沈晋山是谁，也知道沈晋山的手段，他的心中开始不安，开始想方设法地找到临阳沈家。”
“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义父惨遭不测，他就为义父报仇！”
“可惜，还没等他来得及找到沈晋山，沈晋山就丧生在一片大火之中，他立在满是尸首的院里，忽然想起了家破人亡的那日，他心中一阵感同身受的哀恸，就这样，他发现了尸堆里奄奄一息却努力往外爬的姑娘，沈晋山的女儿。”
“他抱着她，离开了火海……”
有泪从那张苍白的脸上滚落下来，他喃喃道：“他一直照顾着这个可怜的姑娘，在不知不觉间，他爱上了她的知书达理，爱上了她的温婉纯良，爱上了她的一切……”
“如果他放下一切，就能和她长相厮守。”
“如果他与她坦诚所有，她也会与她说开一切。”
“可他没有……”
他沉默好一阵，任由携着冷雨的风，将他瘦削的身体吹得微微发抖，他伸手抚摸着冷硬的石碑，哽噎着道：“他到最后……还是弄丢了她……”
***
萧暮灵记不得自己哭了几回。
她远远眺望许秀书那凄凉的背影，看着他一遍又一遍抚摸着石碑的样子，就想到她和叶望潇初见许秀书和青葙第一面时候的样子，那样一双壁人，虽不足风华绝代，却像极了避尘隐世的神仙眷侣……如果不是他们最后揭露了真相，可能他们过不了多久就要成亲了吧？
她一直在为他们最后设局不够周全，导致青葙被沈晋山所害而愧疚。
叶望潇看向她红着眼眶的歉疚模样，也心疼她不断责怪自己。
——傻丫头，你懂什么呀？
这件事情远比你所看到的要复杂，许秀书不是你所认识的许大哥，青葙姑娘也不是你所知道的沈二小姐，真相本就残酷，从头到尾，我们都是被他们利用了而已……
当然，他没有说出来。
他伸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柔声劝道：“许大哥不愿青葙姑娘死，青葙姑娘同样也不愿许大哥受到伤害，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无关乎你我罪过，你不要再自责了！”
萧暮灵黯然点头。
好一会，她才长叹道：“老天爷就是那么残忍，就爱捉弄有情人……”
叶望潇往她身边走了一步，唤道：“木鱼丫头。”
萧暮灵转过头来。
叶望潇郑重地望着她，眼里不是嬉笑之色，他说道：“其实许大哥有句话说对了，”他伸过手去，将她发凉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能遇到你，是我的福气，我该好好珍惜！”
“……”
萧暮灵睁大眼，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她下意识挣脱他的手，却被他紧紧攥住，她心慌意乱，尴尬到不知说什么才好。
叶望潇长臂一拦，环住她的肩，嬉笑道：“好不容易拐了个师妹，我当然要珍惜啦！”
萧暮灵吐了一口气。
她与叶望潇转身往浔阳城的方向走去，越看这个不正经的傻师兄，越觉得他在占自己便宜，不由丢给他一个大难题：“想做我师兄可以啊，那你得问过我爹爹！”
叶望潇不以为意道：“我这么聪明，你爹爹收我做徒弟可赚到了！”
萧暮灵呸了声：“哪有人自己夸自己，不要脸！”
叶望潇嘿嘿笑了声：“反正我赖定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