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黝黝, 大地也黑黝黝, 袁宁觉得无边无际地黑暗像只猛兽, 凶狠地朝他张开血盆大口。
以前村里经常停电, 要是碰上下雨天他睡不着, 外头的闪电就会让树枝在窗户上投下可怕的影子, 吓得他更没办法入睡。
现在有灯!
有灯不用怕!
袁宁深吸一口气, 睁大眼看着亮堂堂的屋子,心里的恐惧散了几分。
他与护工一起把窗户都关上。
谢老听到袁宁跑了回来,和气地说:“饭好了, 先吃饭再说。这么大雨,你大哥怕是不好过来。实在不行你就在我这边住一晚,”谢老语气有些寂寥, “反正我这边空荡荡的。”
袁宁乖乖说:“好。”
谢老家的饭是请钟点工做的, 钟点工殷勤地把饭菜都摆上桌。
袁宁去洗了手,跑过去帮忙盛饭。饭碗里装满了米饭, 捧在手里暖暖的, 袁宁掌心的冰凉少了几分。
袁宁夸道:“谢爷爷你家的米饭真漂亮, 看起来亮晶晶的!而且闻着香喷喷, 一定很好吃!”
谢老说:“是这样吗?那我好好尝尝看。”
袁宁说:“下、下次我给您做饭。”
“你会做饭?”谢老有些讶异。
“不是很会, ”袁宁不好意思地回答,“我会炒饭, 隔夜的米饭加点酱油,吃起来就很香。我、我在奶奶家帮忙烧过火, 也帮忙煎过鸡蛋, 但是大堂哥说不是很好吃。煤气我也不会用,奶奶家是用土灶的……”
谢老沉默地听着。
“但是谢爷爷你留我吃饭,”袁宁自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我也要请回你。我、我会让沈姨教会我的……”只是他不敢请人到章家去。
谢老说:“傻孩子。”他扒了一口饭,觉得平日里味如嚼蜡的米饭竟异常美味,每一颗饭粒仿佛都在口腔中迸发出格外香甜的滋味。谢老缓缓说,“你肯陪我吃饭,我心里已经很高兴,还说什么回请。这样吧,下次你给我下面条,我喜欢吃面条。”
袁宁用力点头,记下谢老的话。见谢老只夹眼前的菜,袁宁下地推了推椅子,把它推到谢老身边,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坐好,认真给谢老夹菜——夹的时候还把它们都夸了一通。
谢老比平时多用了小半碗饭。
外面还下着下雨。
谢老没养过孩子,不知道该让袁宁做什么好,一时有些犹豫不定。没想到袁宁主动说:“谢爷爷,你家有书吗?”
谢老说:“当然有。”
袁宁小声问:“我可以借来看看吗?”
谢老点头,叫护工领袁宁上楼找书。谢老没有小孩,自然不会买童话书,袁宁挑了一会儿,找到本比较有趣的音乐史。
这本音乐史有图,字不太多,介绍得又生动幽默,袁宁抱着书坐到谢老身边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袁宁已经把常用字认得差不多,只是含义还不能完全弄懂。他连蒙带猜地把一篇介绍看完,笨拙地和谢老讨论起里面提到的人物来。谢老本来就是做音乐的,知道的可比书上多多了,随口说出一段趣事就听得袁宁惊叹连连。
一老一少聊到九点多。
袁宁本来只是一下一下地打盹,后来终于坚持不住,靠着谢老睡着了。
谢老让护工帮忙把袁宁抱到客房去。
这时谢家的电话响了。
谢老摸索着走过去,拿起听筒。那边传来章修文的声音:“宁宁还好吗?”
谢老说:“睡着了。有什么事吗?”
“找到了。”章修文说,“我们家的四弟找到了……”
谢老也知道章家丢了个孩子。他欣慰地说:“那就好,找到了是好事。”
“不,”章修文的声音有些低落,“只找到一具戴着四弟长命锁的骸骨……已经隔了两年,很难辨认出来。大哥和父亲都第一时间赶去那边,妈妈精神状态很不好……暂时不能过去接宁宁。”
谢老说:“那就让宁宁先住我这。”
章修文向谢老道谢,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袁宁很早就醒来。
外面雨已经停了,天还没完全变亮,只有草地上的雨珠子在熠熠发光。
袁宁简单地洗漱过后,见到招福趴在门外。袁宁跟它打招呼:“招福你醒得真早!”
招福却说:“出事了。”
袁宁一愣。
招福说:“你的四哥找到了,但是,听说找到时已经是一具骸骨。这是章家附近那只流浪猫趴在章家窗户外听到的,昨晚章家乱成一团……”
袁宁心头一跳。他跑出去,迎面撞上谢老。谢老迟疑片刻,把章修文说的消息告诉袁宁。
袁宁很难过。
他说:“谢爷爷,我回去一趟……我认识路的……”
谢老一顿,叹了口气:“去吧。”他让同样早起的护工送袁宁回章家。
袁宁抬手擦了擦眼角,又用力吸吸鼻子。他听韩助理对二婶说,家里的孩子丢了,薛女士收养别人家的孩子是在为那孩子积个福缘。现在他才刚来不久就得到这样的消息,章家还会要他吗?
章家不要他,他该到哪里去呢?
袁宁咬了咬下唇,小跑着往章家跑去。章家看门的保安自然认识袁宁,打开大门让袁宁进去。护工目送袁宁进了门,才转身回谢宅。
袁宁跑进家门,看到章修文坐在那里,神色憔悴,显然一夜没睡。袁宁喊道:“三、三哥……”
章修文皱起眉。他说:“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章修文揉了揉袁宁的脑袋,“别担心,等大哥他们回来再说。”
这时楼上传来薛女士的声音:“别拦着我,我也要去!”
章秀灵在劝说:“妈妈,家里总要有人在。修文和宁宁还那么小……”
“鸣鸣死了!”薛女士的声音在发颤,“鸣鸣他死了,秀秀,鸣鸣是你唯一的亲弟弟,你唯一的亲弟弟不在了……我不想见到他们,我不想再见到他们!”
房门没有关严,她们的对话从屋里飘了出来,章修文和袁宁都听得一清二楚。章修文见袁宁垂下脑袋,不由安慰说:“妈妈精神状态不好,偶尔会说这样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袁宁张了张嘴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有点明白薛女士的心情,以前爸爸妈妈总是没时间陪他,却一天到晚都守着他们的学生,他有时也讨厌那些哥哥姐姐,觉得他们抢了他的爸爸妈妈……
薛女士应该也是这样觉得的。
四哥不在了,他却拥有了四哥的一切……
袁宁脸色微白。
他坐立难安地站在章修文身边,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难熬。
薛女士从楼上下来了。
章修文上前喊:“妈妈。”
薛女士怔怔地看着章修文,又看了眼一旁的袁宁,心情起伏不定,呼吸也变得有些艰难,竟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章修文跑上前和章秀灵扶住薛女士。
袁宁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章修文与章秀灵叫来沈姨把薛女士扶上楼,叫来家庭医生给薛女士做检查。直至客厅里一个人都没有了,他才蜷缩在沙发旁,抱着膝盖把脑袋埋进去。
他脑海里闪过很多话,有大堂哥的,有二伯的,有薛女士的。二伯说得没错,他一点用都没有,总给别人添麻烦。
他知道章先生和大哥接受他,都是因为薛女士想收养他。现在他的存在会让薛女士那么难受,章先生和大哥一定会送走他的吧?
他们会把他送到哪里去?
他、他有点舍不得……
他有点舍不得大哥。
大哥对他这么好。
袁宁心里难过极了,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章修文下楼时,袁宁似乎哭累了,竟靠着沙发腿睡着了,整个人蜷成一团,像只可怜的小虾米。
章修文拜托沈姨帮忙把袁宁抱回房间。
袁宁难受,章修文何尝不难受。在薛女士眼里他和袁宁都是鸠占鹊巢,占了本来属于章修鸣的东西。
这几年章修文拼了命去证明自己,就是想让章先生和章修严看到自己的价值。
也许他不应该这样?
也许他不该表现得那么渴望出头、那么渴望抓住章家所给的一切。
章修文坐在袁宁床上,一步都没再迈出房门。
家庭医生过来后,给薛女士用了镇定剂。薛女士睡着了,章秀灵才悄悄溜过来,看着沉默的章修文和沉睡的袁宁说:“修文,你和宁宁都是我的弟弟,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的。”四弟出了事她也难过得很,可章修文和袁宁没有做错什么,不应该由他们来承担一切。
章修文说:“当然,你这么软弱,又这么容易被欺负,没有我这个弟弟罩着你怎么行!”
章秀灵瞪着他。
章修文说:“我知道妈妈是太痛苦了,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四弟刚出事时,妈妈经常睡不好,我们经常在阳台上找到她,每天都过得心惊胆颤。现在突然有了那么糟糕的消息,妈妈会这样很正常。”
章秀灵也想到那段可怕的日子。
面对洪水这样的天灾,章家再厉害也改变不了什么。这些年来他们心里一直盼着能有奇迹出现,但奇迹到底没那么容易发生……
章秀灵抱了抱章修文:“没事的,会好起来的,妈妈一定会好起来。说不定消息是错的,那根本不是鸣鸣……”
章修文点头。
这一天对每个人来说都很漫长。
袁宁醒来时,看到章修文坐在一边看书。
袁宁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
如果大哥要送走他,也许会把他送回二婶那边呢?那、那也不错。
*
三姐弟在沈姨的督促下吃了午饭和晚饭,章秀灵陪着薛女士睡觉,章修文则守在袁宁房里。
第二天天还没亮,袁宁就爬起床。
章修严不在,他不能去晨跑,于是拿出昨天没看的书开始看。
孟兆这几天没过来,但给他布置了每天的任务,昨天他脑袋一片浆糊,根本没有看——大哥回来后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生气的。
袁宁看得越发认真。
章修严满身疲惫地推开门,只见袁宁开着台灯在看书,小身板儿坐得直直的,目不转睛地翻看着手里的书。而在袁宁床上,章修文横着睡在上面,一条腿藏在薄被下,一条腿跨在薄被上,睡姿特别奔放。
“袁宁。”章修严点名。
听到突然出现的声音,袁宁的心突突直跳。他感觉自己像是犯了罪的罪犯,满心忐忑地等着章修严审判。
他抬起头,对上章修严泛着血丝的双眼。章修严像是两天都没休息,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眼底微微发青,看起来疲惫至极。
袁宁跳下凳子,跑到章修严面前,喊道:“大、大哥。”
他想问章修严会不会把自己送走,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他怕自己一问出口就会听到肯定的答案。
章修严却弯下身,用力把袁宁抱进怀里。他哑声说:“不是,那不是。宁宁,那不是你四哥。”饶是少年老成如章修严,确定这个消息后声音也忍不住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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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宁呆愣。
章修严说:“取了父亲的DNA做鉴定,完全匹配不上。”亲子鉴定在国内虽然还没普及,但章家想做自然不会做不了。章先生让人连夜开始做鉴定,经过漫长的一天之后,结果终于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出来。
那不是章修鸣。
虽然不知道那小孩为什么戴着章修鸣的长命锁,但那确实不是他的弟弟。
袁宁怔怔地让章修严抱着,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回抱章修严,说:“四哥他一定还活着。”只有四哥还活着,薛女士才不会崩溃,这个家才能恢复原来的和睦。
章修严说:“对。”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希望渺茫,但谁都不想放弃希望。
章修严把袁宁抱了起来:“在看书?”
袁宁点头。
章修严马上猜出事实,严肃地问:“昨天没看?”
袁宁很老实:“……没。”
袁宁原以为章修严会骂自己,但章修严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一些,说:“对不起,没有按时去接你。”他和章先生到了那边才想起袁宁还在谢老家,只好让章修文打电话去谢老家。
袁宁怔住,小声说:“不要紧的。”他鼻子发酸。大哥真是很好很好的人。如果是他遇到这样的情况可能根本不会想起别的事,大哥却记得让三哥通知谢爷爷,而且还向他道歉。
章修严把他抱回书桌前:“继续看完。”
章修严离开袁宁房间,转去薛女士那边。
章先生已经把那具遗骸不是章修鸣的事告诉薛女士。
薛女士把头抵在章先生怀里,眼泪不断往下流,怎么止都止不住。她哭了出声:“不是鸣鸣真是太好了。”
章秀灵悄悄跑了出来,向章修严说起昨天的事。听完章秀灵的转述,章修严眉头紧皱。
章修文和袁宁都是非常敏感的人,他们有没有听到薛女士的话?
如果这次找到的真的是弟弟章修鸣,这个家是不是就从此分崩离析了?
章修严拧起眉,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家里面藏着随时会被引爆的炸-弹的感觉,似乎自己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毫无用处。
章修严推开薛女士的房门。
薛女士止住哭意,望着章修严。
章修严说:“虽然这次不是,但下次还是也有可能是。弟弟出事时才四五岁,能在洪水里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小。妈妈,我希望您能早些做好心理准备。”
薛女士怔怔地看着章修严。
章修严说:“决定收养章修文和袁宁的人是您。既然他们已经是我们章家的一份子,‘我不想再见到他们’这种不负责任的话,请您不要随随便便说出口。”
章先生皱起眉头:“修严。”
章修严不打算闭嘴。他说:“您既然选择收养他们、当他们的母亲,那您就该尽到作为母亲的义务,至少不要在他们面前这样伤害他们。”
薛女士哑然。
章先生说:“行了。”
章修严却继续说:“如果他们到章家来的意义只是为弟弟积个福缘,那您大可不必提出收养他们,多花些钱资助各地的孩子就行了。你把他们接到家里来,让他们喊你妈妈,心里却没有把他们当自己的孩子。”他顿了顿,把事情都摊开在薛女士面前,“修文这一年多来一直被生父骚-扰勒索,甚至还被生父带人围堵,但他一直不敢告诉我们。”
薛女士愣愣地看着章修严。
章修严说:“有时候小孩比大人更敏感,你是不是真心实意对他们好,他们心里是有感觉的。”他望着薛女士,“如果您真的想为弟弟‘积福缘’,那就想象一下如果弟弟真的还活着——如果弟弟也像章修文和袁宁一样被人收养,你希望那家人怎么对待弟弟。”
章先生见薛女士脸色发白,语气不悦:“够了,出去。”
章修严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