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阳其实已经熄灯躺下了, 正半睡半醒间,便被敲门声给惊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披上衣服坐起来,不知道是谁半夜三更来找他, 听见敲门的动静仿佛不是很急,也不像是有什么非要半夜说不可的火烧眉毛的事。
他打开门,便看见施无端垂着头站在那里, 脸色很不好看,手中抱着他那块神神鬼鬼的星盘,人却活像个霜打的茄子似的,风雨飘摇地站在夜色里, 仿佛随时准备五体投地, 有那么一瞬间,顾怀阳还以为他是睡着了做梦撒癔症,正在毫无意识地四处乱逛。
好半晌, 施无端的眼珠才木然地转动了一下, 像个正常的活物一样开口低声道:“大哥。”
“这是怎么了?”顾怀阳不解道。
施无端那张平日里滔滔不绝的鸟嘴便像突然哑巴了,木棍一样地杵在那里,一声不吭。顾怀阳不明所以, 又不好叫他站在寒风凛冽的外面,便挥手叫他进来, 施无端就老老实实地跟了进来。
顾怀阳又道:“坐吧。”
他便四平八稳地坐下来, 像个有关节会活动的木偶似的。
顾怀阳躺下有一会了, 屋里早没了热水, 也没招待他,又问了一遍:“你这是怎么了?”
施无端闻声抬起头来,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茶杯,那眼神竟叫顾怀阳看得有点起鸡皮疙瘩,只觉得茶杯快叫他望眼欲穿了。顾怀阳瞧出施无端不大正常,还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以为他是喝醉了,在昏黄的烛光下和施无端大眼瞪小眼了片刻,他终于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施无端,问道:“你……还知道我是谁么?”
施无端道:“大哥。”
哦,这是还认得人——顾怀阳判断,又问道:“饮酒醉了么?”
施无端顿了顿,慢慢地点了点头,说道:“有点上头。”
也还算清醒,那又是怎么了?
顾怀阳狐疑地看着他,他认识施无端已经算是有几年了,心里知道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一副肉呆样,脑袋里仿佛什么都没长一样,可其实除了吃东西的时候之外,感情向来相当内敛。
他脸上总是能保持一片叫人气得牙根痒痒的空白,可他们知道,他并不是真的迷茫。
见他不言声,顾怀阳也便不说话了,拨了拨灯花,叫那火苗大了一点,然后偏过头去打了个哈欠,十分有耐心地陪他干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施无端无意识地平摊在桌子上的手指才蜷了起来,握成一个拳,他忽然张了张嘴,却并没有发出声音来,顾怀阳忍不住探过头去,问道:“什么?”
然后顾怀阳听清楚了,他口中说的是:“我没错。”
那一刻顾怀阳甚至感觉他露出一点愤怒来,就像他的真实年龄那样——没有过多的隐瞒和压抑,想到什么,脸上便露出什么来,就像个带着一点不甘心的赌气的少年。
过了片刻,他才听见施无端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我没错。”
顾怀阳愣了愣,他愣神的这会功夫,一道小风正好从没关好的门缝里卷进来,将烛火吹打得晃动起来。
施无端一激灵,回过神来,眼珠动了动,一丝光芒飞快地闪过,随后立刻归于平静。
随后他从原位上站起来,用他那惯常的、比常人慢上一些的话音轻声说道:“我酒醉失态,耽误大哥休息了。”
这是彻底醒过来了,顾怀阳颇有些可惜地想道,他于是道:“小六,记得刚刚结拜那会,大哥说过什么么?我们大家都是一家人。你看,老五是个暴脾气,每每有了不顺心的事,都要和你吵闹一番。你也应该同他一样,有什么想不开的,不高兴的时候,就跟大哥说说,我能白让你叫一声哥么?”
施无端应承道:“是。”
顾怀阳瞧他又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分明是什么都不想说,于是只得叹了口气道:“你近日也辛苦啦,回去早些休息吧。”——这臭小子,还是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
直到很久以后,顾怀阳回忆起那个寒冷的夜晚里,从施无端嘴里听见的“我没错”三个字,才突然发现,他们小六,白离,颜甄,乃至于那些个死了的,或者未曾离开的人,其实都是困在这句仿佛畿语一样的祭台上,谁也下不来,谁也不能动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