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无端陪着白离在房中坐了很久,也就是叙叙旧,扯些闲话,白离偶尔问到他这些年的日子,也总被他一带而过,不予多说。直到见他脸上露出疲倦之色,白离才从他房中离开,径自去了客房。施无端送他出门,看着他走进了另一间屋子,这才重新别好门,坐回了原处。
白离坐过的椅子上,有一根掉下来的头发。
施无端拾起那根头发,在手指上绕了两圈,目光便落在了和锦瑟挂在一起的星盘上——看,还是不看?
施无端觉着自己并没有很严重的疑心病,可这个突然回来的白离和他印象里的那个差别实在是有点大。
魔物的血脉,弑父……
没有人说得清魔物究竟是种什么东西,又是如何发源的,它们不同于妖——妖有妖道,大部分尘世中的妖修炼成人形,都在人间过着和人差不多的日子,不过种族不同罢了,施无端早入道门,他见过的妖都快比人还多了。
可魔物却是只存在于那些可怕的传说中的,白离手心那道黑气幻化出来的时候,施无端脱口而出了这两个字,其实他只是从未见过这东西,仓促间只想到这一个答案,跟着白离的那道黑影是什么东西?
按白离的说法,当初地裂的大缝加上山灯压顶,那封印中的魔物都没能跑出来,如今他又是如何出来的?
他出来……又是来干什么的?
他是白离,施无端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着,他一只手捻着白离不小心落下的一根头发,另一只手用手指静静地蹭着手中茶碗的边缘,白离是好兄弟,小时候一起玩闹,也算……过命的交情。
施无端几次三番将手伸向星盘,手指在半空中却又缩了回来,当白离的头发凑近星盘表面的时候,那上面会探出一些闪着幽光的星丝,仿佛试探着什么似的伸出来,轻轻地触碰着施无端的手指,间或在那根极长的头发上轻轻地勾一下。
就仿佛它也想知道似的。
忽然,他的房门被人叩响了,施无端一惊,像是掩饰什么似的,急忙缩回手来,将白离那根头发缠在了腰上的荷包上,这才若无其事地拉开门扉——敲门的人却是顾怀阳。
“大哥?”
顾怀阳见他外衣整齐,就知道他还没睡下,于是说道:“我见你房里灯还亮着,来找你说几句话。”
施无端将他让进房中,在关门的时候下意识地往白离住的屋里看了一眼,见他已经关了灯,这才轻轻地将门重新合上,给顾怀阳倒了茶水,坐在一边问道:“大哥有什么事?”
顾怀阳低声道:“今日收到了崔护的信,看样子老头子等急了,说过些日子打算派人过来瞧瞧,你看怎么办?”
施无端心不在焉地道:“扣下。”
顾怀阳皱皱眉:“我和你三哥也是这个意思,我瞧过了,这古吉城其实是个好地方,易守难攻,这几日周遭小县以及村郭之地,我都已经派人查过,若是慢慢笼络,此处势力不见得比不上安庆,到手的东西自然没有放开的道理,可之后如何是好,难不成要和崔护翻脸么?”
“翻脸暂时不必。”施无端说道,“先拖着便是,将古吉一代守卫换成自己人,屯粮招兵是要紧事,你不用担心,专心做事,和崔护那边有我来周旋。”
顾怀阳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幸而有你。”
施无端笑了笑,并没有接话,顾怀阳想起了什么,又问道:“今日来的那位……”
“是我一位朋友,大哥放心吧,我知道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是个好人。”
顾怀阳一怔,忙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难得见你有几个意气相投年龄又差不多的朋友,多接触自然是好的,我瞧那人气宇不凡,他若是愿意,叫他留下来,大哥也自然也是欢迎的。”
施无端顿了顿,好一会,还是摇摇头,说道:“这……他恐怕是留不下来。”
屋子里烛火有些暗淡,施无端微显狭长的眼角处有几根特别长的睫毛,打下一片阴影,这使得他的面相看起来多了几分秀气,眼睛却像是总睁不开一样,一丝光华也不露出来。顾怀阳总是觉得,施无端这个人,是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的。
他看在眼里的东西太多,所以眼神也格外深。
人跟人是不能比的。
有些人,给他一顿饱饭,他便能乐乐呵呵地偏安一隅,可有些人,即使也不是出身富贵,也不见惯了鼎铛玉石,却天生能不将这些东西放在眼里,他每走一步,都能很快地从“得到”的欣喜中解脱出来,将目光放在更宽广的地方,开始汲汲于下一步的掠夺,这种骨子里的不满足,可能会让他变成一个枭雄,也可能会让他变成一个笑话。
顾怀阳便是这样的人。
进了古吉城,从前那般土皇帝似的日子又回来了,跟着他的人普遍出身并不高,吃饱穿暖便已经阿弥陀佛,更不用说眼下被那些个老百姓们“军爷军爷”地叫着了,在酒楼吃饭,掌柜小二无不客客气气地伺候着,就是不给钱也无妨,一时间恨不得生出八条腿,在街市内横着走。
更不用提什么军纪,早不知被丢到哪个猴山上扯旗去了——能吃香喝辣,谁愿意跟着别人四处奔波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