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才落,便看见白离脸上微有郁郁之色,忍不住接着道:“不过你放心,师父给我寄来的包袱里还有一块小星盘呢,虽说我功夫不到家,兴许算不大准,但大概方位总是有的,又不是没长嘴,打听打听,怎么一头两个月,也就找着他了,一定速去速回的。”
他正是一心想着玩的年纪,还道白离不高兴,是因为自己走了没人和他玩了,便又道:“上回听苦若师叔那边的小师姐说,山下的集市可热闹了,卖什么的都有……哎,要不,你和你娘说一声,咱们一起下山去玩得啦!”
白离迟疑了一下,摇摇头,说道:“我娘说,山下大千世界不知有多少人,有多少好人便有多少坏人,人心比这谷中最容易叫人迷路的林子里的小路还繁复,我派中人是不得随意下山的。”
施无端无法无天惯了,才不把什么门派规矩放在眼里,摆摆手道:“咱们偷偷地走嘛,不叫你娘知道。”
他说得太理所当然,白离不禁怔了怔。
只见施无端跃跃欲试地说道:“我长这么大还没下过山哪,听说山下的人们有城郭村镇,车水马龙,女人们出门都坐装满鲜花的轿子——对啦,等我有钱了,也要给你买一顶,还给你买最好看的花布做衣服穿,桂花海棠做的点心吃,香草编的铃铛玩,好不好?”
少年眼睛闪啊闪的,白离有那么片刻,几乎真要点了头,他忽然垂下眼,看见自己搭在翠屏鸟身上的那一只幼童的小手,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摇摇头:“可是我天劫还没过哪……”
施无端像是被一捧凉水浇了头,摸摸自己披头散发的脑袋,嘟囔道:“对哦。”
两人之间隔着半堆火,白离微微侧着头,若有所思什么似的,在火光明灭中,便显得脸色有几分暗淡,施无端还道他是不高兴,哪里看得了他闷闷不乐,便挖空了心思想逗他笑,站起来到洞口揪了几棵草叶,悬在火上烤干了,翻翻折折,不出片刻,就编成了一只小蝈蝈。
施无端捏着蝈蝈尾巴上余下的一截草,递到了白离鼻子底下:“哎哎,小离子,笑一个。”
白离接过来,就依言对他笑了一个,可一双眼睛却依然睁得大大的,连眼角都没弯,一看就是装的。
施无端就转转眼珠,双手合十拍了两下,低低地念了一句咒文,这是他刚刚才学会的傀儡咒,乃是趋物之术,光是寻常草木之物,咒文变化便有八千多种,除非玩乐,用途并不大,别人没事谁也不去研究这种东西,恐怕整个九鹿山中,也就施无端这一个不学无术的东西,将其从头到尾背熟了。
这会正好用来哄着白离玩,只见那草编的蝈蝈竟然摇摇晃晃地在白离的手掌中站了起来,像是刚学步一样,走得还不稳当,一条腿拐啊拐的,头晃尾巴摇地顺着他的手腕往上爬,倒着腿打滚翻跟头不亦乐乎。
“这个叫驴打滚。”
“这个叫猴子打醉拳。”
“这个叫……”草蝈蝈一路攀上白离的肩膀,竟然探着头在白离嘴角上啄了一下,好像亲了他一口似的,白离一愣,就听见施无端“嘿嘿”地笑了两声,表情有点坏,脸蛋却红扑扑的,解释道,“这个叫偷香窃玉,美人,给小爷好好笑一声呗。”
白离的眼睛里忍不住有了些笑意,却故意绷着脸,伸手把这只特别猥琐的蝈蝈从肩膀上捉了下来,骂道:“哪里学来的混账话。”
施无端抓了抓头发,讪讪地道:“那个,小离子……”
白离不理他。
施无端想了想,就背过身去,从地上摸了一把黑泥,在脸上鼓捣了半天,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片刻后转过脸来,只见他用黑泥在脑门上画了个不伦不类的“王”,又在眼圈上糊了一大圈黑黢黢的泥,嘴角两边各自画了几道胡子,鼓着腮帮子瞪着白离,然后突然高高地挑起眉,眼睛睁得一大一小,呲出一口小白牙,歪着头,做出一个奇傻无比的鬼脸。
白离就和翠屏鸟一起呆滞地看着他。
片刻,翠屏鸟“扑嗒”往旁边一倒,差点翻到火堆里,白离终于绷不住,笑出了声。施无端如蒙大赦,这才伸手按了按已经酸了的腮帮子,跟着傻乐了一阵。
然后他摸出道祖给他塞进包里的星盘,一只手悬在星盘之上,那些细细的丝线就像是有了生命一样地爬起来,吊在他还沾着泥巴的脏兮兮的手指上,施无端拿起一只小木棍,在旁边的地上画出了一打叫人眼花缭乱的算式,说道:“来,我给你算算这天劫是怎么个前因后果,小离子,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白离目光一闪——施无端不知道忌讳,虽然心里明白白离是妖,可日日同他一起玩闹,早将他当做和自己一样的小伙伴,顺口便问了出来。
这妖物的八字乃是极私密之事,牵扯前因后果无数,向来是天知地知父母知,之后除了天生命定、这辈子唯一一个最亲密的那个人之外,是谁也不说的。
施无端见他沉默,还不明所以地抬头问道:“怎么啦?”
白离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目光中是施无端不明所以的复杂,好半晌,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轻声说道:“丙辰年腊月初三子时三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