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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婴儿之殇

生命中最悲惨的莫过于孩子的逝去,一切面目全非,再难重归旧貌。

——德怀特·戴维·艾森豪威尔

1

南方雨季,暴雨如注。

很多城市都会在即将到来的暴雨前抢修排水系统,但是也有一些较为自信的市领导直到暴雨临头才尝到厉害。

乌云密布的天气持续了将近一周,雨时大时小,但就是没彻底停过。各地的下水道都超负荷运转,路上总能看见冒着大雨抢修下水管道的市政工人。

又经过了一夜暴雨的洗礼,省城的排水系统彻底瘫痪,积水逐渐升高,低洼位置的窨井盖被汹涌喷出的水流冲开,哗哗地往外涌着水。真可谓省城何处不喷泉啊。

盛世花园是省城郊区新开发的一个大项目,占地近一百公顷,建成之后堪称省城的第一住宅区。因为暴雨停工,这一周来,大动作的施工暂停,工地时而传出零星的施工杂音。

连续几天的暴雨冲垮了堆放在工地西侧的建筑垃圾,西侧的工程车通道已经被齐小腿深的积水淹没,一些泡沫、水泥袋在水面上漂浮着。

王老头是在工地上负责收集建筑垃圾的工人,暴雨让他能休息几天,但按工时收费的他,也因此几天没了收入。天气阴沉极度影响了他的心情,每次出行,他都无法驾驶他的破三轮,只能徒步在这冰凉的积水里摸索着前行,所以这几天他很烦躁。

又是一夜暴雨,天明时终于有点儿拨云见日的意思了。王老头走出工棚,对着天边若隐若现的朝阳舒了口气。他看了看西边路上的积水,心里琢磨着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开工,然后徒步走进水里,想测试一下水有多深,路有多烂。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二十分钟,才走到了垃圾场的旁边,突然感觉自己的脚踩在了一个软物上,顿时吓了一跳。

“积水里也能有水蛇?”王老头看着地面上缓慢流动着的泥水,企图看清水下的状况。

半天没有动静。

王老头颤颤巍巍地又伸出脚试探了一下。

没有感觉错,确实是有个蛇形的软物!

反复地踢踏了几次后,王老头发觉这个软物不是一个活物。他在路边摸到了一个树枝,拿着树枝向那个软物所在的位置挑去。

“哎呀,还挺沉。”王老头的树枝断了。他平复了一下呼吸,徒手向那个位置摸去。

“原来是个布袋啊。”王老头一边在水下摸索,一边从手感推测。

恐惧消失了,王老头用力将软物拎出了水面。

“砰!”王老头只觉得心脏像是被狠狠抽了一下,手里抓着的哪是什么布袋,竟是一只婴儿的胳膊,他这一拎,把整个婴儿都拽出了水面。孩子软绵绵地耷拉着,青紫色的面颊部显得格外恐怖。

王老头手一抖,把婴儿甩回了水中,他一屁股跌坐在地,张大了嘴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阴雨连绵,谁心情都不好,何况还有个大老爷们儿在办公室里大哭大闹。

这个老爷们儿一个月前被别人用扳手打伤了头部,按照人体轻伤鉴定标准,头皮钝器创创口长度达六厘米就可以构成轻伤。可是这个老爷们儿的头皮疤痕长达十二厘米,市局法医的鉴定结论却是轻微伤。

“秦法师,”老爷们儿哭喊道,“我们那里的法师黑啊,全都给买通了。我们这些穷人命苦啊,给别人打了也就白打了。你说现在世道怎么这么黑啊?我们没路子的人可怜啊。”

“是秦法医!”我皱了皱眉头,纠正道,“别说其他的,我看看伤。”

老爷们儿的头皮疤痕呈一条细线状,边缘整齐,绕了枕部头皮小半圈。看完我就笑了,又是一些不入流的把戏。

当前的政策规定,因邻里纠纷引发的故意伤害致人轻伤的案件,可以调解处理。因为调解赔偿金金额的不断攀升,诈伤(没有伤装成有伤)和造作伤(自己制造损伤)的案例也越来越多。这就需要法医独具慧眼,准确识别,才能保护案件当事人的合法权益。

这个案件就是一起串通医生制造假伤的案例,但是做得很劣质。众所周知,扳手形成的头皮创口是不可能边缘整齐的,更不会只有细线般的宽度。同时,扳手的接触面积较小,不可能一次在枕部半周形成长条状的创口。所以,他头上的疤痕,是被用手术刀类的锐器切划延长的。

“你觉得扳手可以形成你头上的疤痕?”我问道。

老爷们儿翻了翻眼睛:“秦法师,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作假?我会作假吗?我像作假的人吗?”

“是秦法医!”我又皱了皱眉头,“作没作假你心里比我清楚。你的复核鉴定结论,还是轻微伤。”

老爷们儿张了张嘴巴,憋了半天:“没想到,秦法师,你们省厅也被他买通了。”

我冷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随便你怎么说吧,我们不求每个人都能满意,但求问心无愧、客观公正,你可以回去了。另外,办案单位,我觉得你们可以以伪造证据罪查一查这个案子。”

老爷们儿听我这么一说,立即红了脸:“公正个屁!我头上十几厘米的疤痕,你们敢做出轻微伤的结论,还不是被买通了?我回去就上网揭发你们!”

“去吧,”他急了,我反而冷静了,“网上骂我们的不止你一个,虱子多了不痒,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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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零丁零……”

我皱着眉头挥挥手:“我要接电话了,送客。”

办案人员把老爷们儿拉出了办公室。

“现在是八点半,九点之前,到盛世花园工地。”师父在电话里命令道。

“这,这个现场怎么看?”大宝站在积水里,东张西望,说,“全是水。”

林涛也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怎么看,啥痕迹也没有了呀。”

我环顾了四周。虽然积水正在退去,但是附近的环境确实是狼狈不堪。各种建筑垃圾被大水冲得七零八落,沙堆和土堆都有一侧被冲垮,顺着污浊不堪的泥水向低处的下水道里流去。

积水的水面已经下降到齐踝深的高度,婴儿的半具尸体已经露出水面,随着水流轻轻地摇晃。除去面色青紫的惨状,这个婴儿像是在摇篮里睡去似的,五官看起来极为可爱。

最看不得孩子的离世,我走到婴儿的旁边,端详了一番,心头涌起无尽的伤感。

“这是谁家的孩子?”大宝问身边的王法医。

“废话,”我正感觉胸中发闷,就把气撒在了大宝身上,“谁家的孩子都知道了,还需要我们来吗?”

王法医点了点头,说:“是啊,很奇怪,这个地方,除了工地上和附近几个还没有拆迁的村子,没有其他人了。可是辖区派出所并没有接到孩子丢失的报案啊。这么小的孩子丢了,肯定会第一时间报案的。”

“你们有什么看法?”我问。

王法医叹了口气,蹲下身来,拿起孩子的一只小手,说:“你看看。”

孩子的手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细条状的擦伤。

我低头想了想,走到尸体附近的一个被冲垮了一半的沙堆里,拿起勘查箱里的小铲子,开始挖起了沙子。

“这损伤是怎么形成的?”大宝自言自语道,“一条一条呈细条状,显然不是虐待伤,也不是和地面形成的擦伤。”

经验丰富的王法医笑了一下,指了指正在挖沙的我,说:“秦明的想法是对的。”

“沙?”大宝推了推眼镜,说,“哦,是玩儿沙子形成的。不过现在现场破坏殆尽了,想找痕迹不太可能了呀。”

“这个孩子看起来也就一岁多,走路都走不稳,还会玩儿沙子?”我对刚才莫名的火气略感抱歉,语气缓和了一些,说,“而且,你见过小孩子玩儿沙子能把手玩儿出这么多擦伤的?”

“就是因为小,才会弄出伤嘛。”大宝不服气地嘟囔道。

我没再吱声,低头继续挖沙。挖了一会儿,我看见了一根白色的细细的带子。我心头一紧,扯出来一看,果真是一条孩子的小围巾。

胸中的闷气又在积聚,我只觉头皮发麻,双耳轰轰直响。我说:“埋孩子的地点就在这里。”

王法医点点头表示认可:“是什么人这么禽兽不如?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大宝翻了翻眼睛,终于反应过来:“你们……你们说他是被活埋的?”

我们从小就知道,日本鬼子经常活埋人,但是和平盛世,这样的情况极为少见,因为一般人是不会乖乖就范的,但是这么小的孩子例外,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任何抵抗能力。

王法医把尸体挪到一个干净的水泥平台上,用止血钳夹开婴儿的眼睑:“你看,孩子的眼睑里有沙子,结膜有充血,说明死者在被沙堆掩埋的时候还有眨眼运动。如此看来,手上的细小擦伤,应该是一种紧紧抓握沙子的生活反应。”

大宝点了点头。

我看了看四周,因为地处偏远,没有什么围观群众。我转头对辖区民警说:“肃清围观群众,我们就在这里就地解剖。”说完解剖二字,感觉心中就像有一块大石压着,喘不过气来。用手术刀在这么年幼的孩子身上切划,对法医的心理也是一种摧残。

“你说会不会是弃婴?”大宝说。

我摇了摇头,说:“弃婴一般都是丢弃在福利院或别人的家门口。哪家的孩子不是父母的心头肉?即便因为种种原因丢弃,也都是心痛无比,更没有任何理由活埋了他。再说了,弃婴一般都是刚出生不久就丢弃的,这个孩子都一岁多了,而且穿戴整齐,衣物档次也不算差,肯定不是弃婴。”

“如果是一岁多以后发现孩子有病呢?”大宝说。

“秦明说了,衣服的档次不差,家境应该还不错,”王法医说,“没有理由不治病却弄死他呀。”

“有没有病,解剖完了就知道了。”我说。

我颤抖的手术刀紧贴孩子的小小胸膛,几次鼓足勇气,都下不去手。老道的王法医用肘部戳了我一下表示安慰,然后抬起手术刀,划开了孩子的胸腹部皮肤。

白森森的肋骨暴露在我的眼前时,一股热血冲进了我的脑门儿,我暗自发誓,一定要把这个狗娘养的畜生绳之以法。

婴儿的骨骼没有发育完全,皮肤薄,所以解剖工作进展得比较快。我和王法医一左一右地站在婴儿两旁,动作迅速地检验着孩子胸腹腔的各个脏器,在即将结束工作的时候,突然听到大宝叫了一声:“别动!你们看,孩子在动!”

2

我被大宝的一声叫喊惊得头皮发麻,停下手中的活儿,观察了一下:“没动啊,你吵吵什么!”

法医应该是崇尚科学的无神论者,我为我的惊讶而感觉到可笑。

“我们来的时候,尸斑、尸僵还都存在,”王法医说,“确证死亡了的。”

有很多朋友问过我,你们解剖的时候就不怕所谓的死者没有死吗?我告诉过他们,法医在检验尸体的时候,一般都是在死者死亡数小时以后,必须是要等到死者的尸斑、尸僵都形成才能进行。因为尸斑、尸僵是确证死亡的重要指标,和医生宣布死亡是两回事。医生是不可能等到人死后几个小时看到死亡征象才宣布死亡的,他们通常检测不到生命体征就会宣布死亡,但因为一些假死现象,可能会出现“诈尸”的情况。而法医,包括入殓师是必须看到死亡征象才会验尸、火化,所以不会出现“解剖活人、火化活人”的可能。

我又动了几下手术刀,明白了怎么回事,说:“你真是瞎添乱,孩子尸体的重量轻,我们手术刀的挪动会带动孩子的尸体。成人重量重,所以不会因为我们动作力量的影响而动。”

大宝尴尬地一笑:“没解剖过孩子的尸体。”

经过尸检,我们确证了孩子是被活活埋进沙堆而窒息死亡的。除了我们看见的体表征象,孩子的呼吸道、食道里都有一些沙砾,尤其是孩子胃里有不少夹杂着沙砾的乳汁。这是存活吞咽才能出现的生活反应。除此之外,孩子全身没有发现损伤和疾病。这是一个长相可爱、健康的小男孩。另外,孩子的尸僵还存在,根据尸体征象的推断,孩子的死亡时间应该有三十个小时左右,也就是说应该是在前一天的凌晨被活埋的。

“既然是谋杀,”大宝说,“杀亲的可能性又很小,那么尸源应该很好找啊。”

“还有一种可能,”我呆呆地看着已经缝合好、重新回归安详的孩子,说,“他的全家,都被杀了。”

“这个只能靠外围调查了。”王法医说,“这么小的孩子,可能连户口都没有登记,除了从衣物上寻找一些线索,其余寻找尸源的办法都不适用。到最后,哪家孩子都搞不清,就丢脸了。”

“总之这是一起谋杀案。”我说,“先立案,然后外围调查,我就不信这个范围不大的区域里还找不出一个丢失了的孩子的线索。另外,孩子胃里的奶样成分,送去进行DNA检验。”

省城的刑侦力量之所以比各地要强,不仅因为有雄厚的财政作为后盾,更重要的是那一名名精挑细选出来的刑警都是得力干将。当天下午,在我还没来得及平复自己心情的时候,王法医就打来了电话。

“发现了一条极有价值的线索,”王法医说,“距离现场五公里的地方,有一座清廷山。”

“我知道那里。”我急于知道线索的细节。

“山脚下有一个小村落。”王法医说,“据那里的一个村民反映,村里的一户申姓人家,有一对儿女。可是,昨天他们听见夫妻俩的吵架声,却没有听见孩子的哭闹。据举报人的辨认,这个孩子的衣物和申家小男孩的衣物很相似。”

“好!”我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我们和侦查部门一起去会会这家人。”

申俊是个消瘦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长得非常丑陋。

“这个是你的孩子吗?”侦查人员向申俊出示了婴儿的照片。

申俊看了眼照片,微微颤抖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的举动让我大吃一惊。一个父亲看见了自己的亡子的照片,不应该是这样冷静的表现。看着侦查人员惊讶的表情,我知道他们的想法和我一样。

“你的妻子呢?”侦查员问。

申俊没说话,摇了摇头,意思是不知道。

“听说你还有个五岁的女儿。”

“她俩一起走了。”

“去哪儿了?”

“孩子丢了,我们吵架了,她就带着女儿跑了。”

“孩子去世了,你不难受?”

“难受有什么用?”申俊耷拉着脑袋说,“昨天知道孩子丢了,我就知道他气数已尽。这么小的孩子,还能找得到吗?”

“你的妻子是什么人?”侦查员说,“我们怎么查不到你们的结婚资料?”

这个信息我开始不了解,听见的时候吃了一惊。目前农村确实还有很多人没有登记结婚,却生活在一起很多年,养儿育女。

“她是大西北来这里打工的。”申俊说,“前几年我卖沙发了家,她追求我,我就和她在一起了。不过她是孤儿,没有户口,所以你们查不到。”

侦查员还想再问一些什么,我拍拍侦查员的肩膀,意思是把这个男人带回去再问。

“你怀疑他吗?”大宝坐在警车里问道。

我点了点头:“他的异常冷静不能不让我产生怀疑,还有,这个女人既然是孤儿,她带着孩子能跑去哪里?她不具备赌气出走的条件嘛。”

“就因为这个?”大宝说,“你不是说一般人是不可能用这么残忍的手段杀害自己的妻儿吗?”

“如果这个孩子不是他的呢?”我反问道。

现在的DNA检验技术已经日趋成熟,前期处理过程比较简单的检材(如血痕),只需要五小时左右就可以得出DNA图谱。

晚上的时候,DNA检验结果传到专案组,证实我的想法是错误的。

“既然死者是申俊自己的孩子,确实难以怀疑到他。”我低头认错,“先放人吧。”

“如果是把孩子弄丢了,总不会有路人把孩子活埋了吧?”大宝说,“难道是意外?比如说,大雨冲垮了沙堆,恰巧把孩子埋进去了。”

林涛点头认可。

我摇了摇头,说:“二十九号凌晨四点左右死亡,我查了气象资料,那时候正在下暴雨,现场也都是齐小腿深的积水。一个一岁多的孩子,才几十厘米高,不可能走得到那里去。”

“申俊说,他妻子把孩子丢了以后还回家了,然后吵了架又出走的。”市局刑警支队张支队说,“现在我们两条路,一是要调查这夫妻俩的情仇关系,尤其是有没有情人、姘头什么的。二是要找到申俊的妻子,这个没有登记户口的孤儿——姜芳芳,从她的身上,可能会搞清楚更多的情况。”

“姜芳芳有没有和申俊说孩子是怎么丢的?”我问。

“据申俊说,姜芳芳回来以后就面容呆滞,只说孩子丢了,其他什么都不说。”

“不太合常理啊,”我说,“你们先调查。能不能弄到个搜查令?我想去看看申俊家。”

张支队点了点头。

在放申俊回家前,我们披星戴月地带着勘查灯赶到了申俊家。

随着省城大建设的推进,大量的建筑需求使卖沙的生意最近红红火火。申俊也因此赚了不少钱,家里盖了新的二层小楼,装潢考究。

我、大宝、林涛分头在各个房间进行搜查,工作紧锣密鼓,却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房间的摆设很正常。直到大宝一声惊呼,把我们都吸引到了他所在的主卧室。

“喊什么喊?”我说,“不知道什么叫作秘密搜查吗?”

“还真的有情况。”大宝拿出一个小本本给我。

这是一本省城市精神病医院的门诊病历,是姜芳芳的,诊断结果是:间歇性精神分裂症,躁狂症。

“姜芳芳是精神病患者!”林涛说。

“你说会不会是姜芳芳犯病了,所以埋了自己的孩子?”大宝问。

“那为什么申俊要隐瞒姜芳芳是精神病人这一线索呢?”我说。

“你为什么总是怀疑他啊?我觉得他蛮正常的,”王法医说,“他好歹也算个小老板,自己老婆是精神病人,说出去多没面子。”

“是啊,”大宝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我们不能用常理来推测每一个人的想法或者动机,这是师父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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