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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无脸少女

人类是唯一会脸红的动物,或是唯一该脸红的动物。

——马克·吐温

1

对于法医来说,工作上的事情,就没有什么好事。不是有人受伤,就是有人去世,所以我们总会期盼自己能够闲一些,法医闲了,也就天下太平了。

但在这个特别的夏天里,法医科却迎来了一件工作上的好事,这让全科人兴奋不已。

李大宝终于不负众望,通过了遴选考试,从十七名一起参考的基层法医中脱颖而出。公示期过去后,李大宝也就名正言顺地成为了省厅法医科的一分子。

省厅法医科是刑事技术部门中最为繁忙的一个科室,能够多一名独当一面的法医,是一桩令人高兴的事。而李大宝的女朋友也在省城工作,所以对他来说能够调来省厅当然也是幸事一桩。双喜临门,只有通过喝酒来庆祝啦。

这顿酒,理应是李大宝请客,也理应是他喝得最多,所以当大排档的龙虾被我们吃了十几斤,白酒也被我们喝了好几瓶之后,李大宝兴奋的心情充分表现了出来,他推了推脸上的眼镜,揉了揉通红的脸,说:“那个……走,K歌去!”

法医科都是些年轻人,K起歌来一个比一个厉害。看着麦霸们轮番上阵,我借着酒意靠在沙发上拿出手机和铃铛聊起了QQ。大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倒在我身边的沙发上,醉得不省人事,睡得鼾声大作。

拿在手中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现出“师父”两字。

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心想不会又有什么大案件吧,这都快十二点了,难不成要连夜出发?可是我喝了酒,按照五条禁令,是不能再去出勘现场的,而且法医科的兄弟们都喝了酒,怎么办呢?还好省厅没有科室值班制度,不然我们就犯错误了。

我连忙起身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接通了电话。

“怎么那么吵?你在干什么?”师父的声音。

“在,在唱歌。”

“怎么你们电话都没人接?”师父问。我心想,都在嚎呢,谁听得见电话铃声。

“哦,今晚科里聚会。”

“别闹了,赶紧都回家,明早你们派人出勘现场。”

我的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只要给我们休息的时间,出勘现场而已,不怕。

“好的,我们马上结束,明天什么现场,我和大宝去,保证完成任务。”我放下了心,拍着胸脯说。

“车祸。”师父简明扼要。

“车祸?车祸也要我们去?”虽然我们是物证鉴定部门,但是刑事技术多是为刑事案件服务,所以我们也经常以刑警自居,交通案件也需要我们涉足,我不是很理解。

“怎么了?有意见啊?我们是为全警服务的,伤情鉴定不涉及治安吗?毒物检验不涉及禁毒吗?文件检验不涉及经济侦查吗?”师父对我的狭隘感到愤怒,连珠炮似的教育我。

“知道了,那明天我去。”既然拍了胸脯,我也只有悻悻地应了下来。

挂了电话,我就张罗着收拾随身物品,打发大家回家了。此时的大宝,已经处于半清醒状态,自己蹒跚着走出了KTV大门。

出租车上,科里几个人都在好奇地问我明天的案件。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说,“听师父说,在丹北县的一条偏僻公路上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死了一个人。”

“交通事故都要我们跑,岂不是要跑断腿了?”肖法医说。

“我猜吧,是信访案件。”我说。

“哪有刚发案就信访的?”肖法医说。

“说不准是家里人心中疑点很大,所以反应也就激烈啦。”我说。

此时,大宝突然昂起头,推了推眼镜,瞪着我。

我吓了一跳,说:“怎么了?看着我干吗?”

大宝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麦克风,举到我的嘴边说:“来,秦科长,唱一首。”

我大惊失色:“你到底是醒没醒酒啊,人家的麦克风你都偷!师傅,麻烦掉头,回去刚才那里,把麦克风还给人家。”

第二天早晨,我已经完全醒了酒,精神抖擞地坐上了现场勘查车。等了十几分钟,才看见大宝骑着电动车歪歪扭扭地驶进厅大门。

看着大宝疲惫的眼神,我知道他昨晚是真的喝过了量。

“你行不?”我问,“不行就别去了,我和肖哥去。”

大宝摇摇头:“这是我正式来省厅上班后第一个案子,不仅要去,还必须成功。”

“你看你那样,”我笑着说,“昨晚还偷人家麦克风。”

大宝摇头表示否认:“反正我喝多了,你怎么诽谤我都可以。”

“反正有好多证人,你想赖就行了吗?”我笑得前仰后合。

嘲笑了大宝一路,我们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丹北县城。丹北是云泰市辖区的一个县,位于云泰版图的最北边,是国家级贫困县。车子离开县城,进入周边的郊区,两边的房屋显得破破烂烂的,路况也变得越来越不好,车子颠簸了半个小时,颠得大宝连连作呕。终于车子在一条看起来还不错的石子路边停了下来,云泰市公安局的黄支队已经等在路边,走过来和我们亲切地握了握手,上次超市女老板被杀案之后,我们俩有一阵子没见面了。

“支队长都来了,是什么大案件啊?”我笑着说。

“昨天下午,一个小女孩被人发现死在这条路上,县局的法医初步判定的结果是符合交通事故造成的损伤。”黄支队说,“可是交警部门认为不是一起交通事故,因为有争议,所以觉得还是请你们过来,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不能冤枉一个好人嘛。”

我走到路的中间,左右看了看,说:“交通事故现场,我们不擅长啊,交警事故科的同志怎么说?”

“交警勘查了路面,觉得很奇怪,因为现场没有任何刹车痕迹。”黄支队说,“但法医认为尸表的损伤符合交通事故损伤的特点。”

“也就是说,现场和尸检确实有矛盾。”我皱起眉头。

黄支队说:“是啊,交通事故的现场,尤其是撞死人的现场,应该是会有刹车痕迹的。”

我点了点头,说:“车撞人有两种情况,一是驾驶员看到人突然出现,下意识地刹了车,但仍然由于种种原因撞到了人;另一种情况是驾驶员在撞人前并没看到人,撞上之后会下意识地踩刹车查看情况。这两种情况,无论哪种都会留下刹车痕。”

黄支队说:“是啊,尤其是这种摩擦力大的石子路面,更应该留下痕迹。”

我站在石子路的中央,四下张望。这是村与村之间相通的一条公路,位置很偏僻,我们站着的这段时间里,几乎没有什么车子经过。派出所的民警告诉我们这里的车流一直都很少,交通事故更是罕见。

道路的正中央,醒目地用粉笔画着一个人形的轮廓,应该就是当时小女孩的尸体所处的位置。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我问。

“昨天下午六点,收麦归来的村民发现的。”

丹北县的法医负责人是名女同志,姓洪,也是我的师姐。女法医在哪儿都是珍稀动物,跑现场的女法医更是凤毛麟角。洪师姐接着补充道:“我们是六点半赶到的,根据尸体温度的情况,分析应该死亡两个小时左右。”

我低头思考了一下,说:“这事确实很蹊跷。”

黄支队很敏感,伸过头来听我发表意见。

我看了看道路的四周,说:“小女孩的死亡是下午四点多发生的事情,你看这边的道路视野很开阔,确实不容易发生交通事故。”

大宝点点头,压抑着宿醉的难受,咽了口口水道:“下午四点多,天色还很亮,驾驶员能很清楚地看见路面的情况,行人也很容易看到两边的来车。”

我说:“没错,关键是死者位于路面的正中间,除非是横穿马路,不然不会在路中间被撞。这么好的视野、这么笔直的路面,确实很难发生这种意外。”

洪师姐若有所思,说:“那你们的意思是说,这是一起杀人抛尸案,伪装成了交通事故?”

我点点头:“前两年,在洋宫县就发生了一起案件18,当初所有人都认为是交通事故,但是我们通过损伤分析,发现那是一起凶杀案件。”

“真的有伪装成交通事故的案件啊。”洪师姐叹道。

“我觉得这起案件可能和那起很相似,”大宝说,“说不准真的有隐情。”

“那也不能先入为主,还要看证据。”我说,“师姐,现场还有什么物证吗?”

“死者身处俯卧位,穿了一件后背处有一排纽扣的蓝色T恤。她的后背被刮了一个洞,我们在附近的地面上发现了一枚散落的纽扣。其他就没有什么了。”

洪师姐一边说,一边从物证盒中拿出一个透明塑料物证袋,里面装着一枚金色的纽扣,纽扣中间的小洞里还残留着几丝蓝色的缝线。

我戴上手套,拿过物证袋,仔细观察着纽扣。随着我的轻轻摇晃,纽扣从物证袋的一端滚动到了另一端,纽扣中央的蓝色缝线也从小孔里掉落出了一根。

我拿起放大镜,凝视着纽扣中央的线头,脑子里有些混乱。

“奇怪了,”我皱眉道,“这样看来,又像是一起交通事故了。”

2

“是啊,”大宝也凑过头来说,“如果是伪装成交通事故的话,抛尸的时候哪里还会记得把纽扣带到现场啊,那犯罪分子的心思也太缜密了。”

“不仅如此,”我补充道,“纽扣中间的丝线还保留着,说明这个纽扣掉落之后就没有再被移动过,不然丝线会自然脱落。”

“如果行凶的地点就是在这里呢?”黄支队说。

我点点头:“现场的线索也只有这些了,检验完尸体或许就能找到关键。”

国家级贫困县自然没有像样的法医学尸体解剖室,就连殡仪馆也是破烂不堪。走进尸体存储间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可见冷冻柜的质量也令人不敢恭维。环境阴森也就罢了,那种夹杂着腐臭和骨灰味道的气息不断地刺激着我们的嗅觉神经,对正常人来说,在这儿多待一分钟都是一种莫大的煎熬。

我们来到保存小女孩尸体的水晶棺前,说是水晶棺,其实也就是盖着一个透明塑料罩的敞开式冰柜而已。打开塑料罩,瘦削的女尸便一览无余。这个女孩应该还没有发育完全,身高只有一米五左右,看起来弱不禁风。

一眼望去,最触目惊心的,便是她那不成人样的脸庞。左脸的皮肤已经荡然无存,绽开鲜红的血肉,左眼的眼睑也已经倒翻过来,露出阴森森的苍白结膜。但即便是这样,还是难掩她右半边脸庞的清秀。右脸的皮肤虽然失去了血色,却更显得白皙动人。

这一半天使、一半魔鬼的脸庞,无声地震慑着在场的所有人。

我在心中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么严重的擦伤,不是交通事故难以形成啊。”洪师姐急于证明她判断的准确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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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摆了摆手示意洪师姐不要过早下结论,然后穿上解剖服,和大宝张罗着把小女孩的尸体抬上了一辆停尸车。

“那个……咱们出去看吧,这里的味儿太浓了。”宿醉的大宝一边做干呕状,一边说。

我看了看窗外的烈日,转回身来揉了揉鼻子,觉得炎热比尸臭更容易忍耐,于是点头应允。

解剖服密不透风,在外面没站多久,我们就已经汗流浃背了,但太阳底下的光线很充足,所有细微的损伤都能清晰地被观察到。

“死者左侧面部擦挫伤,左下颌骨皮肤挫裂伤伴下颌骨完全性骨折。”大宝一边检验尸表,一边述说,洪师姐在一旁奋笔疾书。

“这是典型的磕碰伤,而且是和地面形成的磕碰伤。”我用止血钳从尸体下颌部挫裂伤口伸进去,探查着下颌骨骨折的损伤情况,说,“应该是下颌骨先着地,然后左侧面部和地面擦挫。”

“两侧前肋多发性肋骨骨折。”大宝摁压了一下尸体的胸前,继续说。

“不知道骨折形态怎么样,又不能随便解剖。”我说。

大宝沿着从上到下的顺序,又开始检查小女孩的双手:“先看完尸表再说,她的双手掌擦挫伤,上臂内侧擦挫伤。”大宝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这都符合以一定的速度和地面接触、擦挫形成的损伤。”

我点点头:“嗯,这么严重的擦挫伤,说明落地速度不慢啊。”

“她的足尖也有擦伤。”大宝脱下小女孩的凉鞋,看了看足背,说:“足背也有,左侧大拇指趾甲也有擦伤痕迹。”

“上重下轻,符合头胸先着地的过程。”我翻开小女孩右眼的眼睑,“看起来这个小孩的熊猫眼很严重啊。”

熊猫眼指的是眼睑周围有明显的瘀血、瘀青迹象,排除眼部受伤,最大的可能就是颅底骨折了。

我拿起止血钳,轻轻敲了敲小女孩的天灵盖,头颅发出“噗、噗”的像是破罐子的声音。叩听“破罐音”是通过尸表检验确定颅底骨折的方法之一。

“看来头部也受伤了,可是这么长头发,看不到伤口啊。”我拨开尸体的长发,希望能窥见头皮上的损伤,可是这个孩子的头发长得太茂密了。

“那个……也不能刮头发,”大宝说,“目前看来,这样的损伤完全符合交通事故损伤的特点啊。”

我点点头说:“是啊,擦伤严重,躯体损伤外轻内重,损伤集中在身体一侧。而且这么重的擦伤,也只有以非常快的速度和地面擦挫才能形成,这是不可能通过人为形成的。”

“如果没有发现可能是刑事案件的证据,只是一起交通事故的话,”大宝说,“那么不经过家属允许是不能解剖尸体的,刮头发也不行。”

我蹲下来,在盆里洗了洗手套表面附着的泥,说:“脱了衣服,看看能不能发现其他什么线索。”

刚才查看小女孩的牙齿磨损程度时,我们估计她不会超过十四岁,但是从身体看,她发育得非常成熟。我们小心地除去了小女孩的衣物,开始分工检查,我检验衣服,大宝检验尸表。

小女孩上身穿的是一件蓝色的T恤,后背有一个口子,应该是被突起的硬物刮擦所致,尸体对应的部位也有个轻微的擦伤。这说明外力的方向与小女孩身体的竖直方向是平行的,所以衣服损伤重,尸体损伤轻。

女孩下身穿的是一条破旧的牛仔裤,看不出来是因为条件艰苦还是因为赶时髦。除去T恤和牛仔裤上方向明显的擦蹭痕迹以外,她的胸罩和内裤都是完好无损的。

“生殖道干燥无损伤,处女膜陈旧性破裂。”我在检验衣物的时候听见大宝报述,摇了摇头,感叹现在孩子们的性早熟。

检验了约一个半小时,我和大宝早已全身汗透,仿佛能闻见自己被烤焦的味道。

“差不多了,”大宝说,“从损伤看,的确是交通事故的损伤特点,没有什么好争议的,看来我们师姐的结论是对的。”

洪师姐露出释然的笑容。

“说不准驾驶员和你一样喝多了,偷了人家的麦克风开车就跑,所以连刹车都不会了。”我一边调侃着大宝,一边拿起小女孩的左手,前前后后观察。

大宝白了我一眼,笑着向参与尸检的同行们解释这个段子。

“等等,这是什么伤?”我忽然惊呼了一声。

刚刚才松弛下来的气氛,顿时变得严肃起来。大家纷纷凑过头来,看着我止血钳指向的地方。在小女孩右手的虎口背侧,我发现了十几处密集的小损伤。因为与上臂、手掌的擦伤交错覆盖,之前我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形态独特的损伤。但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其实它们和其余地方的擦伤并不相同。

这十几个方向一致、半月形的小挫伤,即便不是专业人员,也能够一眼认出,这是指甲印。

“指甲印啊……”大宝说,“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啊?不至于一惊一乍吧?”

“不,”我摇了摇头,一脸神秘,“这恐怕能说明大问题。”

我看着大家迷惑的眼神,笑着说:“你们看,这些指甲印都破坏了皮肤结构,方向是朝内侧的,这样的伤口自己是不可能形成的。而且,你们仔细看,这些伤口都没有任何结痂的痕迹。”

“明白了!”大宝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这就意味着,从形成这些损伤到小女孩死亡,时间非常短暂。不然在这么干燥的天气里,伤口很快会结痂了。”

“可惜没有这方面的研究,”我说,“不能通过这个来判断准确的时间。根据经验,我觉得肯定是在半个小时之内。”

“半个小时?”洪师姐思忖着,说,“那就很可疑了,受伤半小时就死亡,虽然这样的损伤和她的死亡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但是至少可以推断致伤她的人很有可能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是的,”我说,“虽然我们还没有证据证明这是一起案件,但是至少可以证明死者死亡之前和别人发生过争执,剪下死者的指甲,说不准能发现那个人的DNA。”

“那现在,还是不能解剖吗?”大宝可能是感觉自己手中的解剖刀嗡嗡作响。

我虽然能体会到一名法医在发现疑点后又不能彻查清楚时的情绪,但还是瞪了大宝一眼,说:“先找尸源,再说别的话,尸体又不会跑掉。”

我和大宝收拾好解剖器械,脱掉解剖服,坐上勘查车,准备简单地吃点儿午饭,然后就到派出所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十三四岁的女孩,穿的还是那么有特征的衣服,我觉得尸源应该不会难找吧。”大宝说。

我点了点头:“嗯,都过一晚上了,我估计我们到了派出所就能听到好消息了。”

好消息比我想象中来得快,刚扒拉了一口面条,电话就响起,是黄支队的。

“找到了,”黄支队说,“这个小女孩是当地村办中学初二的学生,十四周岁,叫唐玉。她的父亲早亡,母亲在附近找了临时的手工活儿干,平时很少管教她。昨天中午唐玉是和母亲一起吃的饭,下午就没见到人了。因为唐玉经常以住校为由夜不归宿,所以她母亲也没在意。今天侦查员挨家挨户去核对衣服特征,才确定死者就是唐玉。”

“找到了就是好事,”我咀嚼着嘴里的面条,说,“现在,一是要赶紧搞清楚唐玉生前有什么矛盾关系、情爱关系;二是要争取她母亲的同意,让我们解剖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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