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性的怪兽就隐藏在人群当中。
——斯蒂芬·金
1
天气渐热,也就进入了法医工作的“旺季”。有心理学家研究认为,夏季人们心情烦躁,极易被激怒,所以犯罪也就随之增加。的确,在我们法医的档案记录里,夏季的自杀事件、意外事件和命案发生的频率都比其他季节高得多。所以法医都不喜欢夏天,不仅仅因为活儿多得干不完,更因为炎热的天气带来的腐败加速,那个味道总是让人几天都回不过神来。
“我要是生在冰岛就好了。”大宝翻看着基层公安机关送来的一起高度腐败尸体案件的照片,说道,“没有夏天,没有高度腐败尸体,在冰岛当法医一定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
“你就知足吧。”我心不在焉地说,“没把你生在非洲,你该谢谢佛祖了。”
一个月来,我总是被同一个噩梦所干扰,无法专心做事。噩梦的场景总是大同小异,尖叫的女孩,看不清面目的男人,哭泣的老人,围观的人群……自从铃铛将笑笑的故事告诉我之后,这件悬案便成为了一根鱼刺,时不时地鲠在我的喉头。
但案件总是连续不断,我一直没有机会好好调查这起陈年旧案,或许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我坐在电脑前,打开省厅的系统,在被害人一栏中输入“林笑笑”的名字。多亏了强大的协同办案系统,案件资料很快呈现在我的眼前。
那一天发生的故事,和铃铛说的大致相同。
那时候还在住校的中学生林笑笑晚上离开寝室去上厕所,这一去就是两个多小时,寝室熄了灯,她还没有回来。同屋的女孩们出去找了一圈没找到她,后来便报了警。警察找到半夜,在厕所后面的树林里发现了林笑笑的尸体。
档案里当然也有现场的照片。第一张是个全景。现场在一个阴森的小树林里,四周黑乎乎的,隐约只能看到一团红色的影子。下一张近距离的特写照片里,林笑笑的惨状才醒目地出现在面前。她整个人俯卧着,长长的秀发遮盖了她的面容,双手被一条绿色的尼龙绳反捆在背后。她上身的红色睡衣凌乱地散着,下身却是赤裸的。睡裤和内裤都散落在尸体的一侧。林笑笑的双腿叉开,腿下的泥土有明显的蹬擦痕迹,看来这就是她遇害的第一现场。如果铃铛的叔叔看到的是这样的景象,怎么可能不被狠狠刺激呢?
法医的尸体检验报告也附在档案中,报告里写着,发现死者口鼻腔变形,口腔和气管里有泥土杂质,分析死者的面部被凶手摁压在软泥土上,导致机械性窒息。双手捆绑处以及阴道内的损伤生活反应不明显,也就是说,凶手是把林笑笑挟持到案发地点后,将其面部摁压在泥地里,直到她窒息不再挣扎后,恐其未死,所以捆绑双手,然后实施强奸。其实,这个时候林笑笑已经死亡,凶手是在奸尸。
这么看来,案件不难啊,我心里想,简单几张照片和鉴定书,我就基本还原出了凶手的作案过程,为什么林笑笑的案子一直没破呢?我接着往下翻看,直到看到“证据”一栏,我才知道,原来这个案子没有发现足够的证据,没法甄别犯罪嫌疑人。
不对,既然是强奸案件,精斑总是有的吧?为什么没有提取到生物检材呢?看死者的阴道损伤,以擦伤为主,且损伤分布均匀,不像是猥亵,而应该是奸尸啊。为什么找不到证据呢?
正当我陷入沉思的时候,尖锐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是师父让我到他办公室去。
“正好,我去问问遴选的事。”我关掉林笑笑的案子的窗口,对大宝说道。
这几年,命案现场的出勘主要是师父带着我跑,两个人工作压力巨大,所以我们准备从基层公安机关遴选一名法医,加入我们省厅法医科。最为理想的人选当然是大宝。他在省厅的一年学习期将满,留下他是我们的愿望。但一进门,师父就给我泼了冷水,告诉我遴选考试和面试并不由我们做主。
“凭什么我们用人单位没有自主权?”我不服气地嚷嚷。
“遴选是有正规的组织程序的。”师父皱起眉头,“这样做都是为了公平公正,不然人家政治部凭什么帮你干活?你想要谁就要谁,那还不乱了?”
“什么公平公正?”我说,“我就想要李大宝。”
“李大宝?”师父龇着牙,笑着说,“你就是想要李昌钰也没用,也得考试。别废话了,让大宝专心备考,你赶紧准备准备去汀棠,昨晚汀棠市区发了命案,一死一伤,性质恶劣,破了案再说别的事。”
看“上访”无果,我也没有继续追问汀棠市案件的始末,低头悻悻地回到办公室,默默地收拾着现场勘查用具。
“没事。”大宝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果,“我努力就是。”
我突然站起身,解下腰间的皮带,抽了一下桌子,说:“别废话,复习,快!”
一路无语,我很快就驾车赶到了汀棠市。已经结束了在省厅学习的汀棠市公安局法医赵永站在高速出口翘首等着我。几个月没见,我下车和他亲热地搭了搭肩。
“一死一伤还要我们法医来吗?”我说,“犯罪过程伤者不都可以亲述吗?不需要现场重建吧?”
“是啊。”林涛下了车,捋了捋头发,附和着说道。
“别提了。”赵永说,“死的是那家的老婆,警察到得快,老公当时没死,昨晚抢救了一夜,今早醒了,感觉意识不太清楚,警方还没谈几句话呢,刚才你们还在路上的时候,死了。”
“死了?”我大吃一惊,这一死一伤的案件变成两人死亡的案件了。
“是啊。”赵永说,“伤者被诊断为心脏破裂,昨晚急诊进行心脏手术,术后病情一直不稳定,今早突然心跳骤停,就死了。”
“死者是什么人?”我问。
“死者是老两口儿,都是小学老师,平时为人低调,也没发现有什么仇人。”赵法医说,“凶手是上门捅人的。”
“可以排除是侵财吗?”听说两个人都死了,我急于了解案件的基本情况,以便在进行现场勘查之前,做到心中有数。
“不可能是侵财。”赵法医说,“男死者生前和侦查员说,凶手进门就捅人,什么话都不说,而且捅完人就走。”
我默默点头:“动作简单,干净利索,应该是仇杀了。”
“怪就怪在这里。”赵法医说,“老两口儿生活很简单,侦查员查了一夜,一点儿矛盾点都没有摸出来。没有任何产生因仇杀人的因素。”
“难不成是杀错了人?”我背后凉了一下,“如果是报复错了人,那就不好查了。”
“我们先去局里,看看侦查员在男死者抢救后清醒的时候询问他的录像吧。”
我点了点头,算是对汀棠市公安局取证意识强的赞许。
到了市局法医室,赵永拿出了一张光盘,塞进了电脑光驱。很快,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医院ICU(重症监护室)的场景。我晃了晃脑袋,总觉得自己是在看电视剧。
ICU里的一张病床上躺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性,白色的被子盖到颈下,被子的一旁伸出各种管子、电线,一旁的监护仪上扑腾扑腾地跳着一个黄点。男人鼻子里也插着管子,疲惫地半睁着双眼。
床边坐着两名便衣警察,其中一位问:“我们经过医生的允许,向你问几个问题,你觉得可以回答就回答,觉得不适,我们随时终止谈话。”
男人无力地点了点头。
警察问:“昨天你受伤的经过是怎么样的?”
男人:“十点多,有人敲门,我开了门,进门就捅我。”说完剧烈咳嗽了几声。
警察:“几个人?你认识不?”
男人:“一个不认识的痞子。”
警察:“知道他为什么捅你吗?”
男人摇了摇头。
警察:“他长什么样?”
男人:“黑衣服,白衣服,平头,其他不记得了。”
“个子有多高呢?胖还是瘦?有没有什么特征?到底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男人又摇了摇头。
“你有什么仇家吗?或者最近得罪了什么人?”
男人沉默了半晌,摇了摇头说:“我活了一辈子,从没树过敌人。”
这时,可能是警察注意到了男人面色的异常,突然站起来握住了他的手,并招呼另一名警察去喊医生,十几秒后,几名医生护士冲了进来对男人实施急救,最终医生直起了上身,一边摇了摇头,一边开始收拾器械。
我看得头皮发麻,虽然是做法医的,整天面对死亡,但在医院实习期结束以后,我就再没见过一条活生生的生命逝去的过程。
我定了定神,问:“他突然死了,不会是询问给问的吧?家属没找警察麻烦吗?”
赵永说:“死者家属情绪比较激烈,强烈要求我们去询问死者,要尽快破案,不然我们不会贸然去问的。而且他们经过了医生的允许才去问的,为了防止意外才架了摄像机,没想到真发生了意外。不,也不能说是意外,后来医生说,他生前有冠心病,加之这次外伤导致心脏破裂,虽经手术,但不可预测的后果很多,随时可能心跳骤停,和询问无关。”
我的心里稍感安慰,点了点头,脑子里想的全是男人说的那简短的几句话。
“从这段视频里只能知道凶手是进门就杀人,杀了就走。”林涛说,“还有就是凶手是个平头。连衣服都说不清楚,信息量太少了。”
“我一直在想,”赵法医说,“他那个时候不会是出现幻觉,见到黑白无常了吧?”
2
我承认我的笑点低,虽然知道这个时候实在不该笑出来,但还是被赵法医一脸严肃却说出这么有想象力的话逗笑了:“那个时候他的神志确实不太清楚,和黑白无常有什么关系?这种情况下说的话,不能全信啊。”
汀棠市公安局刑警支队长许剑突然走进了法医室,打断了我们说话:“省厅领导来了啊,看完录像了?那我们一起听听专案组介绍情况吧。”
专案会上,主办侦查员介绍了案情:“男性死者杨风,五十三岁,女性死者曹金玉,四十九岁,是夫妻俩,都在市红旗小学教书,杨风教六年级数学,曹金玉教三年级语文。两人有一儿一女都在省城上班。家里人都为人低调温和,从不和人发生矛盾。经过昨晚和今天上午的调查,没有发现任何情仇矛盾关系。昨晚十点三十分,红旗小学教工楼附近的小店刚准备关门,店主看见杨风从楼道里冲了出来,满身是血,然后倒地不起,就报了案。派出所民警到达的时候,看见杨风奄奄一息,就立即拨打了120。救护车到达后把他送到了医院。另一组民警从小店老板那里得知他是楼内住户,就上到位于二楼的现场,发现房门大开,客厅内侧的卧室门口躺着一个女人,随行的医生经过抢救,没能挽救女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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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支队补充说道:“案情就是这样,看似很简单,其实很难,没有任何线索。现场附近两公里内都没有监控,死者家邻居也都称没有听见任何动静,没有看见过任何陌生人。毕竟这个时候,现场又处于市郊,附近路上没有什么行人了。”
我点了点头,说:“不浪费时间了,去看现场吧。”
现场位于汀棠市城郊红旗小学校园后侧的教工楼。这是由三栋并排的四层小楼组成的一个小院子,东西两侧都有门,楼后楼前都有围墙。东侧的门旁有间自建的平房,是一家小超市。楼房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的旧楼,楼道里很黑,即便是白天也是这样。
中心现场位于中间一栋小楼的二楼,为了不妨碍其他住户的出行,楼道没有封锁。派出所派出的民警端了把椅子坐在门口守着现场。见我们到来,派出所民警赶紧起身开了房门。
虽然房屋很老,但是内部结构居然比较符合现在的潮流,可见在当时这样的房屋结构一定属于极其另类的。
一进房门,我们就站在了一个比较大的客厅的最西侧。客厅东北侧墙壁靠着一套沙发,客厅的东侧是两间卧室的门。
现场是水泥地面,有很多残破的地方,客厅中央的桌子上堆放着杂物。整体感觉这间房子一点儿也没有书香门第的气息,更像是独居懒汉的巢穴。
房门口的地面上有一摊不小的血泊,沙发和墙壁的夹角处也有成片的滴落血迹形成的血泊,两摊血泊之间有密集的滴落状血迹,一大滴一大滴的,没有明显的方向性。
沙发另一侧靠卧室门口,有一大摊血泊,血泊还有拖擦的痕迹。
“那里就是女死者倒地的位置吗?”我指着卧室门口的血泊问。
现场的痕检员点了点头。
林涛看了看地面,说:“现场怎么这么多血脚印?”
痕检员说:“这些我们都仔细辨别过了,全是男死者和参与抢救的民警、医生的足迹,没有发现陌生足迹。”
林涛说:“不可能吧,现场有这么多血,凶手怎么会没有留下足迹?”
我说:“有可能,如果凶手动作简单,捅完两个人就走,血还没来得及在地面堆积,当然不会留下血足迹。”
我沿着血迹绕了现场客厅一周,接着说:“另外,血迹全是滴落状的,没有任何喷溅状血迹,应该是没有伤到大动脉,伤的都是重要脏器。既然没有动脉喷溅血,凶手身上不一定有多少血的。”
“手法相当狠辣。”林涛说,“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我招了招手让林涛过来,我们俩一起蹲在沙发和墙壁的夹角处,我说:“你看,这里的滴落血非常密集,但是这里怎么会有滴落血呢?”
林涛看了看大门口处的血泊说:“是啊,这里离大门口有五米多远,死者说凶手是进门就捅了他,那这摊血是谁的呢?”
我摇了摇头,说:“不对,我就说过神志不清楚的时候询问是没有用的嘛,我觉得凶手不是进门就捅人,而是在沙发这边捅人的。”
我和林涛一起沉思了一会儿,我说:“如果是在门口捅了人,为什么死者受伤后又走回沙发旁边,然后才跑出现场呼救呢?这不合情理啊。”
林涛点了点头。
我想了一想,又说:“不对,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凶手在门口就捅了男的,然后看见女的在卧室门口,就走进去捅女的。这个时候男的受伤了,忍着痛往里面走,应该是想救女的,走到沙发西侧这摊血迹的地方的时候,发现凶手已经捅伤了女的离开了,男的就在这里站了一会儿恢复体力,然后拼尽全力跑出去呼救。”
林涛说:“你说的这种可能完全可以解释血迹形态,但是解释不了痕迹形态。你看,沙发西侧的血泊和大门口的血泊之间有隐约的血足迹,是男死者的足迹,足尖是朝大门口的,也就是说男死者是从沙发西侧往大门口走。我们并没有发现从大门口往沙发走的足迹。”
我点了点头,说:“是的,男死者如果从大门口往里走去救女死者,应该有一定的速度,血迹的滴落不应该是这样基本垂直的滴落形态。这两摊血迹之间的滴落血全是垂直大滴,应该是大量出血,人缓慢移动时滴落的。”
林涛说:“但是你说的那种英雄救妻说也不能完全排除,说不定他就是缓慢地移动到沙发西侧,又缓慢地移动到大门,然后奔跑出去呼救,恰巧又没留下血足迹。毕竟男死者生前自己说了是在大门口被捅的,大门口又有血泊,还是符合的呀。”
“是的,这个还需要进一步判断。”我说。
“判断这个有意义吗?”林涛说。
我笑了笑,指了指放在沙发上的一个袋子说:“你看了袋子里是什么东西吗?”
林涛显然是还没有看,立即好奇地掀开袋子口,说:“哇,这个小学老师生活不错啊,喝五粮液。”
我说:“也不一定是待遇好,现在的老师都吃香。独生子女的家长当然希望老师能照顾自己的孩子,给老师送点儿礼物也正常。”
林涛说:“你不会怀疑是凶手给死者送五粮液吧?”
我说:“如果死者是在沙发这里被捅的,那么很有可能是有人来送礼时发生的打斗,如果是在门口被捅的,这两瓶五粮液就和案件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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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是觉得不可能是凶手来送礼。”林涛说,“如果是凶手送礼时发生口角激情杀人的话,男死者生前为什么一个字都没提呢?他说的是一个不认识的痞子捅他,他再神志不清,也不会幻想是个痞子捅他吧?至少要说是个家长,或者说是个送礼的吧?”
“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们还是继续找找别的线索吧。”我回头对痕检员说,“现场提取的血迹进行DNA检验了吗?”
许支队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做了,结果刚出来,我就来向你汇报了。”
我笑了笑,问:“有什么惊喜的发现吗?”
许支队说:“非常遗憾,和我们设想的一样。楼道里一直延伸到小店附近的滴落血全是男死者的,现场大门口、沙发西侧血泊以及两摊血泊之间的滴落血全是男死者的。沙发东侧两扇卧室门门口的血泊全是女死者的。”
我沉思了一下,说:“你们提取了多少?”
“我们把现场有血的地方分了五个区域,每个区域提取了五份。”
“一共就提了二十五份检材?”我摇了摇头,说,“太少了,现场这么多血,只提二十五份不能全部代表了啊。”
许支队说:“秦法医,你不是指望我们能在现场提到犯罪嫌疑人的DNA吧?现场这么多血,凶手动作狠辣,现场停留时间很短,即使他受伤了,留下一滴两滴血,在这么多血迹中找到犯罪分子的血,岂不是大海捞针?更何况,凶手有没有受伤我们还不知道呢,这个概率也非常小啊。”
我没再争辩,就现在掌握的情况,的确还无法做出对案件有帮助的推断。我凭空指责别人现场检材提取少了,许支队当然会不服气。看来能不能找到有用的线索,全看下面的尸检了。
3
我脱下手套,和许支队握了下手,又拍了下林涛的肩膀,说:“你们继续在现场加油,我和赵法医去殡仪馆了,先看看尸体再说。”
看过那段录像之后,再看到解剖台上的尸体,我的心里非常不是滋味。眼前的这个男人,早上还在温暖的病床上安静地躺着,下午就躺在了冰冷的解剖台上。生与死只有一线之隔,一切又都发生在眼皮底下,就算是法医也有点儿难以接受。
为了克服这种心理障碍,尽快进入工作状态,我们决定先对女死者曹金玉的尸体进行检验。
曹金玉的损伤很简单,凶手一刀贯穿她的睡衣,在她右侧上腹部形成了一个黑洞洞的创口,抬动尸体的时候,腹腔的积血还在汩汩地往外流。
赵永打开死者胸腹腔的同时,我仔细地分离着死者的颈部肌肉。
“损伤很简单。”赵法医说,“单刃刺器,一刀从肋间隙刺入,导致肝脏破裂,腹腔积血……”
赵法医用勺子舀出腹腔的血液,说:“至少一千毫升。肝脏贯穿了,应该是伤到了肝门处的动脉。”
我没有吱声。
赵法医说:“你在看什么?这具尸体好像没有什么功课好做吧?凶手一刀致命。”
我摇了摇头,说:“怕是没那么简单。”
我剥离出死者的胸锁乳突肌6,左右两侧的颈部肌肉中段豁然可见片状出血。我又用止血钳夹起死者的嘴唇,在牙龈和口唇的交界部位,也发现了乌黑的出血区域。
“有捂压口鼻腔和掐扼颈部的动作,但是尸体没有任何窒息的征象。凶手应该对曹金玉有一个控制的过程。”我示意赵法医过来看。
“嗯,”赵法医说,“杨风先受了伤,曹金玉出来呼救,这时候凶手控制了曹金玉也是正常的。没有什么价值啊。”
我想了想,觉得自己的推断还不成熟,便没再说话。
接着我们检验了尸体的颅腔和背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我们俩互相配合着缝合了切口,又默默地把杨风的尸体抬上了解剖台。
杨风是从ICU直接送来殡仪馆的,全身赤裸,倒是省去了脱衣服的麻烦。他的胸口有一条缝合的手术疤痕,疤痕的附近还有一些小的缝合的创口。
“这条手术创口没有皮瓣,”我拆开手术缝线,说,“说明这创口是医生留下的,不是原有的创口。他的致命伤不在胸口。”
“可他是死于心脏破裂啊。”赵法医说。
我取了探针,依次探查躯干的几处小创口,沿各个方向检测创口的深度。忽然在某一处,探针陷入了创口深处,我小心地拨动着探针,感觉到探针的顶部碰到了内脏。
“就是这里了。”我指着死者左侧季肋部7的一处创口说,“这一处捅进了胸腔,方向是斜向上的。”
赵法医点了点头,我随即沿着死者胸部的正中线联合切开了他的胸腹腔,露出了红白相间的肋骨和粉红色的腹腔内脏。
“死者季肋部和腋下的这六处创口,应该都是凶手捅的,和手术无关。”赵法医说。
我点点头表示认可:“创口形态一致,创角一钝一锐,符合单刃刺器形成的创伤特征,创口的长度在三厘米左右,所以凶器的刃宽也是三厘米左右。”
“和曹金玉肚子上的创口形态一致,应该是同一种工具形成的。”赵法医说,“不过这也是白说,一个人哪会带两种工具来杀人啊,是不是?呵呵。”
“这把刀很快啊。”我没有回答赵法医的话,仔细地分离着每一处损伤,“六处损伤,五处没有进入胸腹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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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进入胸腹腔,还敢说刀快?”赵法医笑着凑过头来看我分离的每一处创口。
“这个凶手其实挺背的。”我说,“你看,这六处创口,五处都是直接顶上了肋骨,刀刃要么就是别在两根肋骨之间,要么就是沿着皮下走,没有进入胸腔。其实起作用的就是这一刀。”
我拿起探针,从刚才发现的季肋部的那处创口伸进去,查看探针的走向,很快探针就通过肋骨进入了胸腔,然后一直延伸到了心包8的位置。
“我说刀快的原因是,”我补充道,“永哥你看,这致命的一刀正好从两根肋骨之间刺入心脏,刀刃的这一面肋骨断了,说明这把刀的锋利程度足以切断肋骨。”
“那其他几处刀伤为什么没有刺断肋骨?”赵法医问道。
“你仔细看,”我说,“这几刀的方向不对,没有能够对肋骨施加压力,只有其中一处别在了两根肋骨之间,虽然没有进入胸腔,但肋骨上也留下了削痕。”
赵法医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心脏确实破裂了,这样的损伤,即便做手术,也很难救活。唉,刀歪一点儿就没事了。”
我们没有再说话,一起打开了杨风的颅骨和后背,再也没有发现其他有价值的损伤。和曹金玉不同,杨风的颈部和口唇是完好无损的。
我们默默地缝合,默默地把尸体抬上停尸床,默默地把尸体推进冰箱。这件案子的细枝末节在我的脑海里流动着,却很难拼凑出一幅完整的画面。脱下解剖服,我和赵法医并排站在盥洗间里,默默地洗着手。
“这个案子,好像法医起不到什么作用啊。”赵法医先开了口,“损伤简单,貌似除了死亡原因、致伤工具,我们没法再确认其他线索了。”
“死亡时间都已经明确了。”我冲着手上的泡沫,“需要我们解决的就是犯罪分子刻画的问题,他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杀人,他现在处于什么状态。”
“我们能做的基本都做完了。”赵法医关上水龙头,说,“其他的,是不是有些勉强了?这种事,推断对了还好,推断错了,案子破不了的责任可就全推给法医了。”
赵法医说的是实情。
我摇摇头:“一切都是为了破案,我们必须做到自己力所能及的。就算有失误,就算会被批评,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不做分析了啊。”
“你是省厅领导,”赵法医耸耸肩,“你说错了没事,那你就多说点儿嘛。”
我们洗完了手,坐上勘查车,天色已经渐渐黑了,赵法医和司机商量着晚上去哪里吃饭。我的脑海里闹哄哄的,根本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车子引擎启动的刹那,我突然灵光一闪,脑海里的那团迷雾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我定了定神,开口道:“永哥,我觉得通过尸检,我们至少可以分析出四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这句话就像是投进水里的一枚炸弹,他们的讨论戛然而止,赵法医猛地转过身来,双眼放光,开口就问:“哪四个问题?”
我笑了笑,法医都是这样,发牢骚归发牢骚,想要破案的迫切心情却不会因为牢骚而改变。
“首先,”我打开手中的矿泉水瓶,喝了一口,说,“凶手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报复。他的初衷不一定是置人于死地。”
赵法医想了想,点头赞同:“没错,死者身上虽然被捅了好几刀,但位置都是在腋下和季肋部,都不是朝着重要的脏器去的。嗯,这一点很重要,对于以后的定罪量刑起关键作用。”
“这个作用可能不大,”我笑着说,“上门杀人,杀了两个,估计也是难逃死罪。我是想通过凶手的行为,分析一下他的心态,以便更好地了解我们的嫌疑人。”
赵法医点了点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等待着我的下一个分析。
我接着说:“第二,我认为凶手是右手持刀,而且他的右手可能受伤了。”
赵法医在省厅学习过一年,对这种判断思路并不陌生,他点了点头,说:“同意。死者的损伤位于左侧腹部和左侧腋下,这就意味着凶手是右手持刀和他正面接触。如果是左手持刀没法形成这样方向的损伤,也不可能是左手持刀从死者背后袭击。”
我补充道:“尸体上的六处损伤,三处顶上了肋骨,两处刺断了肋骨,这说明凶手用的力量很大。刃宽三厘米的小刀一般都没有护手,所以凶手捅人的时候,他的手会随着用力而向前滑动。之前我也说了,这把刀很锋利,紧握小刀的手一旦滑动到了刀刃的部位,就很有可能受伤。”
“嗯,”赵法医说,“这个不用解释了,我完全赞同,那么第三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