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煊看着她煞白的小脸,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这胆子,若是能掏出来瞧一瞧,怕是只得指甲盖那么大。
“无妨。”风煊道,“甜一些也可。”
他说谎了。
因为他忽然想起来,在梦中他喝过几次发甜的汤药。
原本汤里的苦已经很难喝了,没想到更难喝的是苦中的甜。
只是那时他以为药材本就如此,实在没有想到是有人给他放了糖,更没有想到,那个人就是她。
——原来她那么早就在他身边了。
有时是一碗受伤时的汤药,有时是一盏暑热中的凉茶,有时是一卷洁净的纱布……她悄无声息又极为妥帖,悄悄地陪伴着他,照顾着他。
谢陟厘讶然抬头,视线头一回主动地落在了风煊的脸上,因为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之前的温和,他在克制着自己的不适,仿佛不想吓着她。
自从师娘和师父先后离世,她就再也没有被人这样关切过,谢陟厘心中生出一丝久违的暖意。
不过她的胆子也只够支撑她这么看上一眼,虽然短暂,却看得认真——他脸上潮红未退,显然药效还在发挥,他的胸膛也在发红,可见影响着实不浅。
胸膛上卧着一道狰狞的疤痕,从锁骨斜斜往下延伸至衣袍深处,其深其长,像是几乎要把他劈成两截。
她简直不敢相信带着这种伤疤的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忽然之间,她明白了。
她之前一直觉得奇怪,风煊喝错了药,身受其害,理当大怒,肯定头一个想处置她,可他非但没有问责,反而出言替她解释。
风煊年轻力盛血气方刚,喝下壮阳药当然不可能对症,可她和风煊素不相识,堂堂大将军也没必要为一个医女如此费心造假。
——那么真相只有一个,他受过伤,很重的伤,是这可怕的伤毁了他的身体,让他年纪轻轻便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
是的,这就是答案。
“大将军请恕罪,我是兽医出身,不通医人之术,犯下大错,谢大将军不杀之恩。”谢陟厘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她抬起头,依然不敢直视风煊,但语气已然十分诚挚,认认真真地道:“世间只要有病,就会有药,何况您这算不上什么大病,只要您肯好好吃药,用心调理,就一定能痊愈。”
最后,她握了握拳,真诚地道:“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说出这番话已经用光了谢陟厘所有的勇气,她再次施了一礼,起身退下了。
“……”
风煊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回忆着她方才充满鼓励的言语,不知怎地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那明显的同情和怜悯是怎么回事?
*
谢陟厘还不知道,她入营第一天,就这么名满天女山了。
医护营每天都有人慕名前来参观。
来得多半是军中将领,多半是借着一点旧伤,嘴里哼哼两声,过来要求开方拿药。
至于给他们什么药,他们根本不在乎,因为他们来的主要目的就是见一见“那个敢给大将军下壮阳药还活下来的医女”。
谢陟厘起先十分尴尬,且相当窘迫,后来见得多了便也能勉强不脸红了,有了经验之后还会早早地躲开去。
严锋一向驻扎在天女山北面,隔了几天才收到消息,这天一回大营便蹿掇着路山成带他去见见真人。
他和路山成同样的出身,也是同时被派到风煊身边的,两人好到可以同穿一条裤衩,但路山成因为这几天收到过无数回这样的邀请,完全已经腻烦了,遂一脚把他踹出营帐:“要看自己看去,老子才没功夫陪你。”
踹完又加上一句:“又不是什么天仙国色,路上一抓一大把的,有什么好看的!”
语气十分不忿,因为他家主子的名声就是被谢陟厘败坏的,在他的眼里,谢陟厘就是个祸害。
严锋便自己去了趟医护营。
回来之后,重重一脚踹在路山成屁股上,“你小子是不是瞎?美成那款的还一抓一大把,你有本事给老子抓一个过来!”
路山成翻了个老大的白眼:“兄弟,几日不见,你何时瞎了眼?有病快抓药吃,别耽误了。”
两人为“一只烤全羊先吃前腿还是先吃后腿”这种事情都可以大打出手,现在事关主子心上人的美丑,那当然非狠狠打上一顿不可了。
就在两人差点儿没拆了营帐的时候,帐门前有人闲闲道:“二位打完了吗?大将军有请。”
和一般的将领相比,此人甚是文静,乃是天女生大营三大郎将之一,孟泽。
孟泽生得秀气,穿上轻袍缓带可以冒充秀才书生,本人却是难得的用刀高手,和路山成严锋不相上下。
三人一起来到大帐,通禀之后,在帐门前解下佩刀,鱼贯而入。
风煊正在看案上铺开的北疆舆图。
如果记得没错,三个月后北狄将会南侵,他们虽然再一次守住了防线,但因为谁也没有想到北狄会在水草丰美的夏季发动战争,全军上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损失惨重。
三个人的刀搁在门边兵器架上,那声响让风煊抬起了头,视线落在上面。
三把刀从刀鞘到刀身皆是如出一辙,一模一样。
这是风煊成为北疆统帅之时,送给三人的奖赏。
但在梦中,最后一刻从背后捅穿他胸膛的,正是这样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