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林之海端坐公堂,笔挺如松,清矍而有正气,惊堂木一拍,十分威严。
他读了几十年书,似是都为了此时一般,甫一开口,声如洪钟,义正言辞,连他听着口中话语,都不太相信这是自己。他想起褚策昨日宽慰他说,若是慌张就私下预演一番,实在不行,也出不了大乱子,还有他和岳子期。这让他有些心安,面上笑,私下还真演练了几次,不想有用。
林之海先介绍概况,简明扼要,再列出罪状,一件件细审,过程严谨,条理清晰,虽明知是走过场,但处理得用心尽力,理明而情切,大致上无可指摘。
而那袁家十几年来罪行众多,他们勾结地方官吏,把持并州,私自派捐派费,让许多农户商户苦不堪言,还把控刑狱,制造冤案假案,草菅人命。欺男霸女,残害良民不说,又圈地占田,弄得许多郊区乡下,户户流离失所。
这些罪行,每审一件,其间就有妇人小孩尖声哭号,老少男子咒人骂娘。想都是来自那些受害之家。遇到这种,林之海便缓和下来,等那些苦主哭喊出声,再聆听围观百姓的义愤呼号——这倒不是林之海故意造势,是他发自真心为之,这些人憋了许多年,敢怒不敢言,好不容易盼到今日,哪还不能让人家抒一抒胸中怨忿。
尤其是人群中一个白发老汉,跛着一条腿,穿的破旧,一把枯柴般,听完那圈地一罪,坐在地上哭到口吐鲜血,又引起一番骚动。
人中便有年轻后生哭诉,这老汉姓周,曾是城郊一处乡里的教书先生,安贫乐道一辈子,启蒙了许多孩童,晚年遇上袁侃家圈地,挫他祖坟,占他田宅,他家守着祖坟不肯走,结果儿孙被打死了,女儿媳妇受侮辱自尽了,本好好一家三代同堂,如今落得家破人亡。那林之海也是读书之人,听这周老汉事迹,心中悲痛,立刻差人抬走就医,好生安抚。
林之海看向堂下那些匍匐认罪之人,认得其中有几个还算是他沾点关系的姻亲朋亲,但他丝毫没有心软。
一则实在恶迹斑斑,二则想起褚策昨日又对他说——
“我知你是本地人,袁家总有个把亲故,但你读圣贤书,该深明大义,袁家行径几近禽兽,在这并州实属流毒不可不除,并州表面富庶,但一个大狱都贪惰成风,一个厉王师就能造成冤魂无数,可知内里积久溃烂,而并州百姓要长乐久安,还需你来惩奸除恶,整顿风纪。”
褚策将他命门摸得准,林之海出身高,又师从名士,不醉心权力,但自负使命。他自小发愿,不说兼济天下,但治理并州,让家乡百姓免于灾患,总还是可以的。但这多年以来,他亲眼目睹家乡百姓遭袁氏鱼肉,只能垂手观望,暗地帮贴,与他夙愿相去甚远。他现在辣手铲除袁氏,也正是他实现抱负的第一步。
他后来又与褚策做出许多功业来。直到晚年,这林之海回忆,论当时势头,做官手腕,他都不如袁侃,却巧合碰上了褚策,按说两人不算十分投契,褚策也不算势力大得值得拜服,更加看不出与其他诸侯武家有什么不同。但为何他林之海就从此遇了良机,乘风而起?
即便后来知晓褚策扶他而杀袁侃的缘由,但他也看了更多末路将帅,失意俊杰,功比他大,才比他高,却阴差阳错对不上机缘,更加感慨其中玄妙,他常拿来教育儿孙,只说是祖上积德,读书行善,时也命也。这都是后话。
林之海又继续审,林林总总,牵扯出近百人,还有不少并州官吏,本地商人富户,甚至一般百姓,这些人有的确实是为虎作伥,有的是为了保身而不得已为之。但审到了这里,那在外围观人群渐渐怒声平息,窃窃私语,多是在细想与袁氏关系,恐受牵连。
这时,只见褚策扬手站起身,环视四周,再对林之海说道:“林州牧除奸恶,肃并州,灼然毅然,有雷霆之力,令人叹服。但我今日,却想为这几人说句话。”他点了几个人的名字,都是先前遭袁氏胁迫而作恶之人。
“这些人,虽也做了恶事,但均是受人胁迫,罪不在大,望林州牧对他们从宽处理。况且,均是生长于斯,并州城中,家家户户,谁能说与袁氏无半点来往?若再审下去,只怕满城风雨,人人自危,更恐有人借口除袁氏之恶而滥行报复,继而私斗、揭发、刑讼不止,那时,并州怎能宴安?”
这话一说完,人群中立刻有人称是,叫好。林之海也礼赞褚策意量广远,深怀仁心。当下便依照他的意思,审到这里为止。那袁氏子侄、亲戚、仆从,重罪者判死,轻罪者鞭笞流放,家眷或为奴或遣散,亲朋中有主动涉案者按罪鞭笞下狱,被动牵连者鞭笞后释放。而袁家财产,拿出一些来抚慰受苦百姓,其余充公,所圈占田地尽数归还。
厘清这一切,已是到了申时。若放到原来,审如此之久,早就人心懒散,东倒西歪。但此时,褚策与岳子期仍聚精会神,袁侃脸上日清月朗,大门之外更是群情激涌,那些堂下小吏也似是注入了万般精神。林之海心喜。
到了隔日,袁侃问斩,林之海监斩。他是断然不会再出什么差错,严看大狱与刑场。
那时,天阴沉,风凄沥,似是真有无数亡魂在云间穿飞,人群中也有慷慨悲歌,他一声令下,眼见那刽子手也不再是刽子手,豪烈如古之义士,明晃晃大刀齐齐举起,十几颗人头滚地。正是此时,浓云裂开,烟瘴四散,一道金光破云而出,在场百姓无不欢呼,林之海看在眼里,终于抒出胸中浊气,心叹道:这并州,总算变了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