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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似是故人来(下)—大结局

别尘世

澜儿过世后的那个冬天,天气出奇的冷,才过冬月,就已是冰天雪地,寒凉彻骨。马兰峪的鹅毛雪早早堆成白山,上香的山路愈发难行。

待到京城飘起第一场雪,前朝的废太子,冷冷清清死在紫禁城的咸安宫……

来年入秋,澜儿坟茔上草色凄凄的时候,九哥被革了贝子爵位,宗人府提议,也应趁势将八哥的王爵革去,免除后患无穷。心中早有所感,若真要来的,一定逃不过……

其实,澜儿的身后事平静之后,四哥就已经下旨将我的郡王爵位革除,罪名累加,已不用再听。我明白,这是让澜儿顶着郡王妃的头衔,风风光光下葬,当初这郡王的名号,就是给她面子,不是给我。待到此刻,再无挂碍,四哥不削了这个让他心不甘情不愿封的爵位,又等何时。

只是,他在思量的,是听从朝臣建议,将我降为镇国公,还是再另做打算。终在入冬后,以‘任意妄为,苦累兵丁,侵扰地方,军需帑银徇情糜费’的罪名,经宗人府参奏,由郡王降为贝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莫须有的罪名,无非是寻个惩治的由头。

局外之人,猜测纷纷,臆想种种;唯身在局内之人,才懂其中奥妙,如我,亦如他……

只是我不曾想到,这仅是开头,离结局还有千里之遥。

恰在此风雨飘摇之时,人人都知我落难,再难翻身,避我不及。可竟有一自称满洲正黄旗出身,名蔡怀玺的人,来到马兰峪特地求见于我。

生在皇家宫闱,又逢命运起伏,荣辱亲历,尔虞我诈如过眼云烟。此人一来,我早已心知有诈,这是个阴谋;只是如今,面对这陷阱,我跳也得跳,不跳也得跳。

恐怕,马兰峪宁静避世的生活,也快要到了尽头,我是有人的心头刺。若除之,他恐是愧对故人;不除,他怕是夜夜难安。

我将蔡怀玺拒之门外,无论他出言如何利诱,始终不见。只是,这人必定身怀‘重任’而来,又怎肯轻易离去。他苦等不得见我面,便把写有‘二七便为主,贵人守宗山,以九王之母为太后’等语的谋逆字帖扔入我宅墙之内离去。

现如今,江山稳固,已成定局,这种话看来,刺耳滑稽,全是荒谬之言;我看了,都觉可笑之极,既是有人特意大费周章送过来,我当然要双手奉还。原样交付于奉命看守我的马兰峪总兵,与他讲,“这种小事,您看着办吧。”

只见他将字条接到手中,双目放光,半点不遮掩;处心积虑布局陷害,终于盼到加官进爵的时候,对他来说,无异于天大喜事。这字条,怕是也重过万金。

不多日,皇上派了亲信宗室来此将我审讯,他们一口咬定,我将字条重要字迹涂抹之后,才经由大臣呈给皇上。这些人脑子太糊涂,我若将重要字迹涂去,你们又如何得见?连个谎言也编不妥当吗?还是铁了心治我冤罪,已不用再强装面子。简直可笑可叹,只倍感人世凄凉。

他们态度强硬,不容我半句辩驳。气焰嚣张,藐视礼数,言辞讥讽刻薄,羞辱至极,只盼将我屈伏成招。可我堂堂圣祖皇子,平生磊落坦荡,又岂能为小人所辱,心中愤懑难平,血涌心口。叹一朝失势,虎落平阳,鱼落浅滩,看小人得志之嘴脸,奈何不能。

这蔡怀玺投书帖,明明是为马兰峪总兵指使诬陷,借此邀功,怎么四哥你自称聪明一世,却对此视而不见,置若罔闻;还是,你根本暗中纵容包庇?

马兰峪总兵留蔡怀玺此人饮酒欢宴作乐,分明是他们彼此交情甚深,明摆的圈套,栽赃陷害;到头来,蔡怀玺倒成了我的朋党?含冤无语,痛彻心肠。

此事奏报京城,朝臣上书令四哥将我杀之而后快,他沉吟不语,未曾许可。下了谕令,革去我固山贝子爵位,速速押回北京,囚于景山寿皇殿内。

回京后,又有大臣及宗室趁机罗列我的十几条罪状,再次奏请即正典刑。只是四哥仍是没有同意,他降旨,暂缓诛杀于我,静观其后。

从此,我的人生,只剩下寿黄殿,这小小一方天地……

尘世的翻云覆雨,沧海桑田,时光变迁,再也与我无关。

我此生的爱与恨,荣与辱,喜与怒,哀与愁,早已随风而逝,永别,归尘……

花事了

后来,隐隐约约听闻些外界的消息,清明节过后的第八天,八哥和九哥被□□,削爵更名。

八哥罪状四十条,字字血泪,一生飘摇,盖棺定论,永难辩白。八嫂向来心直口快,无所顾忌,落难之后,心中怨怒难免言辞激烈,死后挫骨扬灰,零落逝水。

再后来,娇雪素来与八哥、八嫂往来甚密,感情深厚,得此消息,她惊惧难安,半月之后,猝亡京城家中。弘春和弘明戴孝,料理了她的身后事,免她孤寂难安。

仲夏时,听闻九哥被从西宁押解回保定□□,羁押在直隶巡抚衙门之前的三间小房中,由直隶总督暂时监管。四面围以高墙,前门自九哥入居后,即被封闭,以木桶来传递饮食,院子四周由官兵昼夜轮班看守。

九哥被□□,吃穿用度都以犯人之例,正值酷暑,蝇蛆遍地。念及此,哀叹九哥自幼养尊处优,人又讲究,极爱整洁。如今,怎会受得了这样的折磨?果不其然,传言九爷病弱不支,不省人事;而看守人员,根本不请医生调治。

我们兄弟一场,想是,离别在即了……

九嫂的信,辗转很久才到我手上。

她随九哥身旁,颠沛在外,与滺澜又是至交;故而,滺澜离世的消息,一直将她隐瞒。本就境遇艰难,何苦再惹她伤怀。

谁承想,她信中只有寥寥数行,却是道不尽的辛酸苦泪:

“开到荼靡花事了,牡丹花凋零的那天,我梦见澜儿来和我道别。虽是梦中,她劝慰我,因缘起伏,总有再会之时,可我难免伤心,醒时,泪染衣襟。今时今日,事过境迁,往日繁花,似梦境一场。叹人世悲凉,我自知亦不久矣。十四弟,前路漫漫,各自珍重……”

八月二十七日卯时,先帝九皇子胤禟腹疾卒于幽所,革去宗籍,除名玉牃。

当夜,九福晋吞金,殉,未留只字片言……

繁花如梦,荼靡事了。

后来的后来,不知过了多少岁月,外面,再没有故人的消息传来了,一切归于沉寂,只留我,独自落寞而活,心如死灰。

云弄影

黄粱一梦已十年,当年滺澜舍了自己寿数,送我的通灵古玉,从未离身,当真她许我个长命安康。

漫长的孤寂将人吞噬,寿皇殿前看四季,偶然的动静,就只剩下浅香阴沉脸色,和早已疲惫不堪的恶言讥讽。

澜儿的十年忌日,皇上施恩,准我去黄花山祭拜。坟草枯荣更迭,辗转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当真,千里孤坟,无言话凄凉。

‘十四,我会陪你看尽人世间的风景’;可到底,你留我独活世间,虚耗年华。

她说,许过的承诺,绝不食言,会陪我看尽世间的风景。让我等她回来,不许胡闹妄为,让我安心等她回来,不让心意都付诸流水。她还说,我是她心中的大英雄,多少坎坷,全是过眼云烟,让我答应她,今后要堂堂正正活下去,等着她回来……

言犹在耳,铭心刻骨,我忍受孤寂,等你十年;十年里,多少羞辱苦痛,我眉头都不皱一下,只为守着你的承诺,可你,到底在哪?

我已然,等的快要忘记尘世的摸样。

弘明伴我祭拜他额娘,他依旧沉默温和,眉目清秀,神色宁静。因我的缘故,累他陪我圈禁不少时日,却从未听闻他露出半句怨怒之言,只温和浅笑,淡漠自在。脾气秉性像极了澜儿,不贪妄、不嗔怒、不恶言、不憎恨,自有随意超然的气度。

回程的时候,没再让他跟随,太久没纵马驰骋,已然快要忘记怎样握住缰绳。田野林间,风声呼啸,徐徐在耳边擦过。恍如一瞬间,我又回到了圣祖康熙朝,依旧随性洒脱的十四皇子胤祯,鲜衣怒马,少年得意。牵着我心爱的人,远离人群,在郊外的桃花源,哄她喊一句我的名字。

可如今,胤祯是忌讳,名字成了奢望,功名消散,挚爱痛失;前尘过往,转眼一梦黄粱。

郊外山下集市人声噪杂,此情此景,恍若隔世,不觉失神。待到回过神,却已是嘶鸣阵阵,马失前蹄,险些将人甩下马背,忙将缰绳调整,好阵子才将马安抚下来。身旁侍卫见此情形,个个戒备异常,未等我开口,却已是有人跳下马背,横刀将面前不远处的两人拦住,厉声审问。

走上前,才看见侍卫刀下的泥土路上,坐着两个人,满脸污秽的孩子,和一个透过侍卫佩刀,抬头打量我的姑娘……

集市中村人渐渐围拢过来,见我们的服色马匹,都叹言这姑娘冲撞了权贵,怕是要惹上祸端,个个面如土色,静观其变。

“十四爷,这两个村人在路间乱闯,惊了您的马,您看……”,侍卫虽身负监视看管之责,可近年来的相处,颇为融洽,言辞间恭敬有加。

我坐在马上朝下望,满脸泥污孩子瑟瑟发抖,哭个不停,姑娘一言不发,却抚着孩子的头,笑的粲然,不时抬头将我打量。

这双眼睛,像极了一个人,灵动澄澈,戳在我心口上,久久难言。

‘你怎么能在这儿骑马?’,记忆深处,清音婉转,小小的姑娘,气势夺人。‘这是大清朝的土地,我愿意在哪儿骑就在哪儿骑,你管得着吗?’,堂堂皇子,岂能示弱,不过一介草民,何来如此大的威风。

可惜,眼前的姑娘,不过陌路,她不是我的澜儿,不会义正词严的质问于我,不会再陪我天涯海角。到今天,我才明白,自己真是执念太深,我的澜儿,大概,不会回来了……

“走……”,既是陌路,又何须多言,身后自有太监给银子了事,孤寂太久,已然再懒于开口多言。

看热闹的人群见无甚状况,也都跟着散开,各自事忙。

然而,未走多远,却听闻脚步声急,勒马回望,才发现方才的姑娘,一路追在身后。见我回头,她也不言语,只朝我嫣然浅笑。等片刻,她又想起啼哭的孩子,慌忙将他拉过身旁,仍是朝我笑的开怀。

身旁侍卫、太监都面面相觑,低声议论说是遇见个傻子,偶然间还有几声嘲笑逗弄,这姑娘倒也不以为意,仍是只看着我轻笑,逗的我也想笑,果然如奴才所说,碰上个不懂人事的傻姑娘。

决意不去理睬,下令回程,才策马要走,又见她急忙忙追在马匹的后面,如此反复,一路绕过嘈杂的集市,她竟也气喘吁吁跟了过来。

待到临近村落,才有熟识的村民将姑娘与啼哭的孩子拉开。在村中人家歇息片刻,听闻这姑娘是年初开春时逃难到这里的,无人知其身世名姓,流落村中好阵子,才被孤身老妇收留义女,老妇身故的丈夫姓吴,所以村里人都称吴姑娘。这姑娘倒并非痴傻,村人说她平常灵巧聪明,唯独不会开口讲话。

赏了老妇些银两,眼瞧天色已晚,侍卫轻声催促启程。今非昔比,受制于人,早已忘记何谓自由之身。才要动身,吴家姑娘却又追上来,侍卫上前呵止,她仍是不以为意,只将我袖子死死攥住,眉头紧锁,无论太监侍卫如何阻止,手都不见松开。

“你想要赏银?”,乡野村女,无非贪恋银两,方才不怪她惊扰马匹,谁承想如今却反被缠住。

她却只是摇头,忙不迭慌忙摆手辩驳。待我翻身上马,她才发觉自己送了手,慌忙又追上来,抬手攥住我袖口,任凭周围人如何拉扯呵斥,却誓死也不肯再松手。

村民有好事者围上来看热闹,有胆大之人,开口嘲笑她出身贫贱,胆大包天,见了权贵就妄图攀附,可不是看人家锦衣华服就拼了命要跟去。她竟不羞也不恼,只是抬头望我,四目相对,见她眉头紧蹙,好似有苦难言。

“你当真……,要和我走……”,这话问的自嘲,现如今,我哪有资格随意留人在身旁,若真要攀附权贵,也是看错了人,荣华富贵未必有,连门也轻易出不得,又是何苦。

她听闻此话,全然当真,喜不自胜的忙不迭点头,摇着我袖子笑意盈盈。这一笑,却快让我心口发酸,一时间恍惚,好像当年那个撒娇磨人的澜姑娘,此刻就在眼前。

我不忍心再欺哄,俯身低头,问她,“你可知,我是谁?”,曾经风光熠熠的威武征西大将军,后来有名无实的落拓郡王爷,再后来,囚禁寿皇殿的戴罪之人。这麻烦,不是一般人所能轻易招惹,你年纪轻轻,又何苦万劫不复。

她听闻此话,神色一黯,目光却柔和温暖,再抬眼望着我,眼中全是怜惜,烫化了人心,多少年的光阴,这眼睛就刻在我心底,不敢轻易记起,就怕,再难面对周围的寒冷孤苦。

‘十四,我不骗你,是真的。你要等我回来,别失了信念,等我和天庭求情,再回来找你。我许了誓言,陪你看尽世间的风景,就绝不食言!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陪你,你可千万别胡闹,回头我们走反了,我找不到你,不是所有心意都付诸流水了?听话,等我回来。你是我心中的大英雄,多少坎坷,无非是过眼云烟,答应澜儿,堂堂正正活下去,等着我回来……’

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仿佛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多少情意都涌在心口,我的澜儿,若是你回来了?怎么不肯开口告诉我?让我把这些年的思念委屈道个痛快!若不是你,我此刻,该何去何从……

似是看透我的心思和犹豫,她将我手轻轻覆在掌心之下,这温柔暖意,让人乱了心神,若她真是澜儿,我又怎能再犹豫错过。到底,你是舍不下我,信守诺言再续前缘。

捡来的姑娘不会讲话,问她什么,只管摇头点头;收拾干净妥当,才看出眉目清秀可人。她年纪不过十八九岁,五官远不如澜儿端丽倾城,只除了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倒真真酷似我当年的随风贤弟。

“你真正姓什么?”,她听闻我问话,仍是摇头浅笑,这姑娘不会讲话,也不识字,更说不出姓氏名谁,家在何方。这几年,四哥不太上心我的事情,他如今江山稳固,政务繁忙,当年的对手敌人早已作古,哪还有心思再过问我半句。故而这次,捡了陌生人在身边,他也只是叫臣下审了几句就作罢。

身后有薄棉衣披上来,这姑娘打从到此,就埋头针线,原来是赶着初冬,给我做件衣裳,我不忍心拂了她的心意,只任由她将衣服搭在我背后,细密平整的针脚,轻柔温暖。可你知道吗?我多希望,你拿个胡乱缝上的袖口,再绣个不堪忍睹的玩意来糊弄我,好过在无尽的猜测探试中,慢慢失了信念……

“我往后叫你燕儿好不好?”,她不识字,也不肯识字,任凭我说过多少次,教她念书识字,可她就是不肯动笔。

但凡澜儿所擅长,她全然不知;但凡澜儿不擅长,却是她所拿手。几次想遣她离去,话到口边,却仍是犹豫。我不敢想,也不愿再失去;可我最怕的,是美梦一场终成空,谁将情丝寄前尘,空惹心事梦成殇……

“十四爷,两位阿哥在门外候着……”,太监俯身奏报,才想起明儿个是下元节,每逢大小年节,两个儿子才得准许来见我一面。

“儿子给阿玛请安,近日可安好……”,弘明不时轻睨坐在一旁的燕儿,他总是戒备和提防,太多的波折坎坷,让身为嫡子的他看待世事已近乎漠然,生怕父子兄弟再沾染是非。

“阿玛,我跟您说……”,皑皑躲在弘明身后给我请安,眼睛里都含着笑,四哥给了他正红旗都统官职,隔三差五不在京城。这孩子是恣意妄为的性子,就连之前他额娘的十年忌日也未曾回京,却在隔天独自上山去祭拜,理直气壮的吆喝说,只要惦念之人常记挂心间,就不必在乎虚妄俗礼。

他年少时,名义上与我同被圈禁,却时常被留在宫中,亦或是独自在几位叔父家寄住,少人关爱教管,近几年愈发妄为,上天入地全凭他自己心意。他眉目神情愈发像滺澜,扬眉浅笑常常令人望之失神,错以为滺澜还在身边。只是脾气秉性又与他亲娘相差太多,成日里满不在乎,嬉笑人间。

侍妾不知收了几房,处处留情,看他才是活脱脱的随风,随处风流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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