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之前的变故,孩子未足月出世,自己体质虚寒的症兆加重,头晕目眩、气力不足,月子不知做了多久,连日来竟连房门都不大出,恍惚间,数月时光弹指而过。
浅香在十月底的初冬时节生了个女儿,她总是心不在焉,阴沉抑郁,十四小爷不敢再让她亲自照料孩子。索性带过来和弘明一起养,两个孩子年纪差不了几个月,只是重担都落在锦云身上,她脾气秉性本就认真仔细,这下更是恪职尽责,不敢怠慢疏忽。
“锦云,这些日子难为你,本想趁在余杭的时候,替你把终身大事尘埃落定,可我想不透完颜淳在顾虑什么?”,日子过得实在烦闷,只剩下和锦云闲说话来打发光阴,可她又总忙忙碌碌,没空搭理我。
“淳少爷在顾虑什么,您犯不上去琢磨,随他在想什么,我和他素无太多瓜葛,之前若说他托付我看管祖传佩剑,也只是即将上战场,留个思念在故土,并没太多情意,是姑娘想多了。我这辈子只管守着姑娘就够了,哪儿也不想去,谁也不想嫁!”,锦云随口应付我的疑虑,眼睛却片刻不敢离开正喂奶的奶妈,生怕出点差错。
“行了锦姐姐,你倒比我这个亲娘对孩子上心,不碍事,奶妈都是细致人,好歹得空就歇歇。若你说的是真话,不如……,要不……,你嫁给咱们家爷算了,好不好?回头我去问问?”,也不知锦云说的真心,还是气话?若完颜淳真不是他心中所挂念,到底如何才能一辈子守在我身边。
“您是拿我玩笑,还是折煞我?姑娘现在说的轻省,心里头舍得才怪……”,锦云从来对我的话都不以为然,到底谁在拿谁当玩笑。
“我近来的状况,你都瞧见了,总觉得不是好情势,没谁月子能做大半年不止的,说出去都觉得羞愧。总觉得爷身边没个可心的人,也不大好,外面人又对孩子不尽心,这我才来求你,何谈折煞二字?”,这大半年和十四小爷亲近时候,屈指可数,想想就让人心灰意冷。
“姑娘!你才十七、八岁的年纪,如何就说得出这般伤人心的话?身子不好,还有年轻可倚仗,悉心调养就是了,别说我不敢奢望,就是爷自己也没心思纳妾,姑娘可千万别去问,回头还招他生气!”,锦云一着急,嗓子就高,让外人看着,分不清屋里谁是主子,谁是丫鬟,气势大的不得了。
“要给谁纳妾啊?”,说曹操、曹操就到,十四小爷听了个话尾,满头雾水,谁知是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给爷您纳妾!我们姑娘说了,她觉得自己身体不好,说愧对爷!”,现在锦姑奶奶在家里是顶梁柱,发起脾气谁也不顾,摔下几句气话,顺手把弘明递给十四。
“哟?许是你主子在家里憋闷的胡思乱想,锦姑娘多担待些,好歹劝慰几句,别让爷在外头办差累的半死,回家还得听挤兑!”,难得小爷心情好,和锦云你来我往的打暗语奚落我。
“她是主子,要听话,也是听爷的话,您才要多担待!”,看十四有些睡眼惺忪,锦云把孩子从十四怀里接过来,笑嘻嘻掩门回避。
“澜儿是嫌我冷落你,还是看我厌倦了,想找个人来分担,好眼不见心不烦?”,小爷换了衣裳,懒懒凑过来腻歪。
“看你看厌烦了!”,随手拽个垫子给他靠着,推了推小爷额角,知道这半真半假他也不往心里去。
“可我看你不厌烦,这辈子,下辈子都不腻烦,相看两不厌,唯有颜滺澜……”,好好的唐诗,让他随口就改的面目全非,十四爷难得一句情话,就让人乱了心神。
“我就是近半年,状况时好时坏,有点灰心……”,真正的心结,叫我如何开口说明白。
“求福晋别说让我难过的话……,许是你在家待太久,心里憋闷的。等下月圣上巡视畿甸,我带你随行,好不好?不然我个把月不在家,谁知你又胡乱琢磨些什么。”,小爷许是终于想到令人开怀的法子,献宝一样拉着我的手使劲晃。
其实伴驾是个苦差事,想到一路舟车劳顿,风餐露宿,就令人胆寒,可看眼前十四爷兴致颇高,我又怎会忍心驳他面子。只好含笑应下,顺情势询问出行的日程,好将府中事务交待仔细。
大清康熙四十五年二月,皇上率诸位皇子、宗室、臣工巡视京郊、直隶一带,防御工事、风土民生、八旗护军,皆在勘察之列。
浩浩荡荡人马日夜兼程,驻扎在京郊汤泉行宫,皇子轮流值夜,子时未到,十四小爷就匆忙换好衣裳,将四哥替换下来,说他四哥从来熬不得夜,城外风凉,恐夜深受不了。小爷行事任性桀骜,可难为他心底仁厚,这番心意,令四哥怔怔无措,颔首领会。
小爷去值夜片刻的功夫,家中仆人送来急报,说我们才出发两日,寄晴就着了风寒,年纪太小又无法吃重药,没多久竟不治。那孩子是十四的心头好,从出生就疼爱备至,胜过他的两个儿子,虽是之前娇雪动胎气早产,导致孩子身量未足,可一直平平顺顺,如何我们前脚离开,转眼说没就能没了?
眼下十四爷护驾值夜重任在身,容不得分心,身旁家仆还在等待主子拿主意,叫我如何是好?捏着信纸的手都在发抖,身上冷颤连连,十四啊,叫我如何开口对你讲……
片刻时光都是煎熬,十三爷厚道,卯时未到,就让十四回房歇息,忍到他进屋,本想委婉平顺的告诉他,可话未出口,自己的眼泪先掉下来,进而到控制不住的地步,心里明白不该如此没用,可孩子没了,对谁都是痛苦难捱。
仆人悲悲戚戚的叙说了事情的经过,现在才想明白,委婉也好,直白也罢,摆在眼前的事实,都是聒碎伤心梦不成。
十四小爷没有过问太多细节,随意几句吩咐交待,就挥手遣退了下人,陷入长久的沉默,眼睛只望着窗外出神,许是他也明白多少无意的道理,逝者长已矣,再多追问都是枉然……
他昨日值夜从子时接替四哥,到十三哥卯时换人,几乎整夜未曾合眼,寄晴的事情,若他发脾气、伤心痛苦都是正常,可偏偏他对此缄默无语,才真叫人放不下心。等到天亮,十三弟和他商量差务,再到和护军都统去巡视,忙碌不堪,小爷对心事只字不提,窥不出半点异常,可我总觉得这才是他真难过,可又不知如何宽慰。
夜幕低垂,宫人送了晚饭几次,却连他书房门都不得进,小爷把自己关在屋里,闭不见客。
轻推房门,却是虚掩,看他趴在书案上,灯烛因无下人打理,已经燃到末尾,烛泪滴垂,似把伤心都看透,灯火摇曳之下,发现桌上放着一张纸。
嗟尔生来一岁零忽闻疾殁泪盈盈 灵魂莫苦归时早 百岁还同一岁生
这是首悼亡诗,寥寥几句,浮华文采雕饰全抹去,留下的,只有直白的诉说,哀哀凄凄,闻之伤怀,瞬时间就感同深受,竭力忍耐,却还是把眼泪打在纸上。
“十四……”,轻轻推了推趴在桌上的小爷,虽知道他一天一夜未曾合眼,确实疲惫,可这样伤着心睡觉,有益无害。
“天凉,我叫人准备了衣物、八宝,好歹送孩子一程……”,现在才是二月天,夜晚寒气逼人,小女儿孤零零离去,虽是远在城郊,无论如何,也该将父母心意尽到。
皇家有禁忌,不许随意烧纸、祭拜,借着夜色浓重,和小爷骑马远离行宫,不知走了多久,才找到僻静开阔的清雅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