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皇上南巡,不同往日排场、讲究,水患侵袭令人不堪烦扰,前几年修缮的河工多处决口,已有不敌之架势。御舟沿途阅视天妃闸、御坝,对在河各官亲加奖勉,以慰藉他们连日来的辛苦。途径扬州、镇江、苏州、抵达余杭,停留几日再到江宁阅兵,而后回銮。
圣上驾临,喻示着十四小爷逍遥似神仙的日子,正式告终,他嘴上虽不说,却在无意中透露出抱憾之意,想来是没玩够。护军首领头两日便送来暗报,告知迎驾准确时辰。清晨天未亮,小爷和余杭城大小官员,就以朝服之姿在口岸迎接圣驾,晌午时分,御舟正式抵达余杭,百姓两岸夹道跪拜,送皇上入行宫。
因是女眷,只在行宫迎驾,随行的皇子居然是太子、四哥,还有十三弟,心里奇怪他们几个干嘛又和上次一样,裹一块跑到余杭来凑热闹……
“滺澜给皇上请安……”,其实看见皇上,我还是挺高兴的,或者说,最近我看见谁都开心,心情好没办法。而且,因为有孕在身,可以在皇上面前被赐坐,看见他们几个傻兮兮戳在一旁,只有干羡慕的份儿,得意的快要乐开花,暗中捶地发抖,使劲嘲笑。
“滺澜,你可知作为皇子福晋,私自离京,是多大罪过?”,皇上之前不露声色,可开口就是斥责,果然太子心思难测。
“皇上,是儿子的过错……”,我还没开口辩解,十四小爷就跑过来,在皇上面前揽过错,反倒让我心惊肉跳。
“你住口,朕问的不是你!”,这对父子最像的地方,是发脾气或威吓别人之前,眉毛先要挑起来。
“皇上恕罪,儿臣……”,看这架势,御赐之座谁还敢坐的稳?慌忙站起来,上前一步准备跪地好好解释,不信皇上没听到风声,明明我是被德妃亲口撵走的。
“你坐着吧……”,皇上一抬眼,将茶盏端起来轻抿几口,朝座椅上努努嘴,看他的态度,好像也没真怪罪。
“启禀皇上,儿臣此番来余杭,确有不得已苦衷……”,心中反复思量,要不要直接把德妃当时的斥责供出来,皇上对她到底会有多偏袒?自己握的筹码,值几斤几两?
“哼!少胡乱编造借口敷衍皇上,分明是你藐视祖制、礼法,私自离京,儿臣以为,不严惩,不足以平复人心!”,太子向前跨出一步,指着我义正辞严,好像他多遵守礼法,典型小人得志,还非披着卫道士的外衣。
“太子殿下,现在是皇上在问话,您未免操之过急!”,十三弟年纪长了,人也老练沉稳许多,不会盲目指责太子,而是巧妙一点,就把他无视皇权的行为指出来,可谓四两拨千斤。
“滺澜,皇子私自离宫,已经算是欺君逾制的大罪,何况女眷?你只告诉我,你此番离京,和老十四有没有关系?”,皇上为什么突然又把矛头指向十四了?和他有什么关系?之前明明只是问我一人,情况突然就扭转,叫人莫名其妙。
“回皇上话,全是滺澜一人过错,与十四爷无任何干系!还请圣上明断!”,打死我都不会把自家爷扯进来,罪责越大,就要把他撇的越干净。
“皇阿玛,都是儿子的错,和滺澜半点关系没有,皇阿玛,儿子……”,十四小爷看这架势,也不知道明哲保身,还死命往前冲。
皇上将眉头锁紧、目光严肃,眼瞅又要动怒,吓得我慌忙站起来,把小爷护在身后,回身狠狠剜了一眼,警告他赶紧闪开,此时滚的越远越好,别跟着添乱。可无论我怎么挡,十四小爷就是拼命往前冲,非要把我闪到身后去,自己去担罪责。
“皇上,儿臣以为,十四弟和他福晋都有过错,未加管束已属……”,没承想,我们俩倒也不用争了,人家太子更狠,趁机跳出来,在皇上面前一本全给参了。
“太子殿下,皇上还未做定夺,您此举未免不妥!”,十三弟今儿跟太子扛上了,不慌不忙的暗中较劲,太子说一句,他就顶一句。
“老十三,你什么意思?”,太子也终于发觉了十三弟在和他对着干,转过头厉声质问,完全视面前的皇帝如无物。
“十三弟!太子殿下,还请稍安勿躁!”,四哥半天没表态,他最喜欢暗中静观事态发展,估计看见眼前情势不对,终于待不住了,呵斥了十三弟,可也没让太子舒坦。
“都出去!都滚出去!”,碍于眼前乱成一锅粥似得情形,最烦躁的就属皇上,其实他只是简单询问我来余杭的缘由,可为何演变成儿子打群架呢?结果,龙颜震怒,瞬时间屋里安静下来,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彼此面面相觑,悻悻然、灰溜溜的弓起背往门外退,再不走就是抗旨不尊。
“滺澜,你留下……”,本来想趁乱逃跑,可刚到门口,就被皇上点名叫了回来,后背冷汗直冒,不过这样也好,少了添乱的,有话直说,听天由命。
“皇上,请皇上明断……”,十四小爷一听要把我单独留下训话,又如芒刺在背,转过身,神色焦急的非要往门里挤。
“出去,听话……”,给他递个眼色,顺手一推,把小爷赶出门外,掌势太监心领神会,恭敬的一俯身,立刻将门关闭。
屋中寂静一片,皇上只管低头品茶,他不开口,我哪儿敢造次?“这茶确实香……”,绿玉盖盅清脆响了两声,皇帝将茶撂下,可说的事情,却与之前风马牛不相及。
“皇上您到了西湖边,品的自然是狮峰龙井,白云峰下两旗新,腻绿长鲜谷雨春,山涧清泉烹制,豆花香,色清味甘。”,皇上既然不再追问我私自离京的过错,自己又何必非往撞?
“滺澜,你聪慧过人,难得的是心怀善念,每每让朕另眼相待。”,皇上说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根本摸不到头脑,此话从何说起。
“皇上,儿臣不敢,还望皇上恕罪。”,皇上夸赞,切忌自傲居功,谁知是福是祸,谦和退让,才是保身之道。
“你可还记得自己救下个宫女?丽贵人当时已怀有皇女,遭歹人陷害,危急时刻,蒙你搭救,之后她已向朕禀明情况。滺澜,你于贵人、皇女有恩,论理,朕当奖赏!”,皇上一抬手,唤来太监端上个紫檀木大托盘,不知要赏何物?
原来之前大婚没多久的时候,随圣驾到避暑山庄,看德妃、宜妃下棋时,从坏太监手中无意救下的宫女,居然是皇上的女人,难怪有人要如此费尽心力整治她,肯定是遭人嫉恨,还好最后她遇难呈祥,被封了贵人,还生下公主,也算结了善缘。
皇上命人将紫檀木盘端到我面前,太监揭开锦缎遮盖,放的居然是朝服一套,和之前在树林里被剐坏的一摸一样。其实,在被人暗算割破朝服不久,就去做了套新的,皇上在这个节骨眼上,送来朝服当谢礼,真实意图,绝不会是怕我没朝服用,而是委婉告诉我,事情水落石出,歹人已遭惩治。感叹皇帝机变如神,眼中不揉沙子,恩怨分明,绝不推诿、容忍,这才是为君之道。
朝服上还压着沉香木如意一柄,幽幽香气四溢,令人心神宁静,如意如意,万事皆如意,可见皇上根本没怪罪,对我这次偷跑回江南,个中因由,他肯定一清二楚,所以此时赐如意,反而有安抚之意。
“谢主隆恩!”,既然彼此心知肚明,也没必要刻意谦虚推辞,当今圣上性格坦荡磊落,你畏缩胆怯,反而令他看不上。
“哈哈哈哈,好!好个谢主隆恩!胆识、气度、智谋、义气,一样不缺!你若是男儿,朕必封高官,为大清效力!唉,可惜,倒让朕想起一个人……”,皇上略微流露遗憾之色,肯定想的是润晖,可他不明说,我哪敢胡乱讲话。
总觉得,皇上对润晖有惜才之心,未必如表面上那般绝决,其间定是有玄机和苦衷,令人不敢妄自揣测。
“澜儿,皇上如何说?”,才出门,十四小爷迫不及待的迎上来,神情焦急,拉着我反复追问。
“赏了件如意……”,看见太子幸灾乐祸的样子,我就偏要刹刹他的威风,皇上明君,哪里会像他那般暴戾无能,是非不分。
听闻此言,身后的四哥突然笑出声,肩膀都在抖动,弄得十四小爷莫名其妙的回望着他,十三弟也满脸尴尬,手足无措。不知眼前的情形,算不算得皆大欢喜,又逃过一劫,至少我很欢喜……
接驾是大事,本轮不上我家来准备,以两江总督及镇守江浙一带的都统为首的地方大员,早已在行宫中备下筵席,慰劳皇上连日舟船劳顿的辛苦,其实目的谁都心知肚明,地方官要见皇上的面,难上加难,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谁都想趁此露脸搏个好彩头。
本是避在家中躲清闲,料想皇上今儿是难分心,可夜色渐沉,却听闻下人奏报,皇上兴致颇高,念及二十八年下江南时,曾在府中荷塘乘舟赏月,久久难忘。现已移驾完颜府,闻此消息,府里已然乱成一团。
幸而祖母临危不乱,头几日就已吩咐下人预备好接驾的朝服、礼器,只是未曾大肆铺张,水患横行,千万别惹到天子的心头之痛。
明月高悬,扁舟在荷塘中轻巧穿行,乐师们在湖岸边袅袅奏乐,恍如仙境离宫,皇上、太子、祖母、阿玛、叔父、还有两江总督阿山大人伴驾,船上坐不了太多人,四哥、十三弟、十四小爷都只能在岸上干巴巴看着,饮酒望月倒是惬意清闲,可气氛颇显尴尬,在场人各怀心事,谁也不开口。
“澜儿,你出来干什么?”,看我过来,十四小爷颇为诧异,因有外朝官员在场,女眷本应回避,可实在不放心这边的情况,况且在房中闲的发闷,神思不宁,故而倚仗是自己家,偷偷从后花园穿小径,溜到他们休憩的亭台,可暗中观察半天,这兄弟三个居然能像闷葫芦似得,连半句话都没说。
“给你们送些果品、点心……”,哪儿好意思承认自己是来凑热闹的,不找个借口,肯定会被轰走。
“你是闲的吧……”,四哥将茶盏放下,眉毛轻扬,神情颇为讥诮不屑,开口就是嘲讽,还一语中的。
“我?没有,不能够,我是来给四哥请安的!”,既然他都不怕忌讳,没想避嫌,我又何必遮遮掩掩惹人猜忌,结果四哥口中的茶,差点喷出来,身后的太监直给他抚背顺气。
皇上游湖兴致高昂,在船上与诸位随行臣工随意闲谈,无非是河床、水患、地方民生之类的话题,看来一时半会儿下不了船。
这兄弟三人愣愣相对,闲闲无语,十四小爷估计受不了眼前沉闷的气氛,转身坐到假山石上去赏月,对着月亮,大概比看着他两个哥哥要更自在。十三弟怔怔望着十四的背影,轻叹口气,悄无声息坐到他身边,小爷疑惑的偏头打量他几眼,倒也没见抗拒闪躲。
“十四弟,对不起……”,到底十三爷是哥哥,先忍不住低头,给他弟弟赔了不是,估计因之前的误会,这些日子,谁心里都不好受。
十四小爷歪头怔怔看着以前他最喜欢的十三哥,踌躇犹豫之下,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十四弟,其实我……”,十三爷心里不痛快,看见十四不表态,更是手足无措,恨不能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十三哥,你还记得不记得,以前你在我这儿看上什么好玩意,只要流露半点喜欢的意思,我绝无推托之词,只任凭你拿去。那是因为,我觉得十三哥谨慎仔细,无论何物,都会珍惜对待,不像我莽撞疏忽,奇珍异宝也是白搭,不定何时就抛之脑后。现在也如此,我最敬重十三哥,你喜欢什么,尽管开口,天涯海角,弟弟也会弄到你面前。可我也是平常人,情之所至,甚难割舍,唯此生死相依,还望十三哥体谅……”,小爷轻揽住十三哥肩膀,笑容宽厚,言语缓慢,字字诚恳,确是情理之中。
“十四弟,你这样说,可不是折煞我……”,十三弟眉头轻蹙,将他胳膊拿下来,以退为进的情意,才最令他为难、痛苦。可我知道,十四小爷虽偶尔任性妄为,可他胸襟开阔,为人坦荡,说了谅解,就不是虚情假意,定是由衷感慨,肺腑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