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我都在想,若当初大婚平平顺顺,是否还有机会,与自己这辈子最喜欢的人相识……
大婚当日,我被困在京郊七十里外妙峰山上,说出来都没人肯信;时至今日,我也无从开口,去和澜儿讲明实情,所幸她也未曾深究,这件事,如同横亘在我心头的巨石,堵得人喘不上气来。
入夜城门紧闭,管你是十四皇子,还是四十皇子,身无令牌,绝无特例。纵然进得外城,通天本事,也无法入得内城;若以势强行入城,必要亮明身份,守城兵将巴不得逮一两个身无本事、只会享福的宗室,直接闹到皇上面前,以解心头恶气;这是苦累护军的宿怨,谁也无法通融,只能将事态激化……
心知吉礼和洞房礼在昨晚早已结束,待到清晨快马加鞭赶回京里,直奔皇城。进宫面见额娘,想告诉她,她心心念念嘱托我的差事,一件不落,替您圆了心事,虽然我误了大婚的时辰。可等到晌午,宫女还是回禀,说让十四爷慢坐,娘娘闭门礼佛,奴婢不敢搅扰……
直至下午,我还是未曾见得额娘面,永和宫宫门紧闭,宫女传话给我,德妃娘娘需清心礼佛,让十四爷先行回府,有事拖后再议。额娘,到底是怎么了?
额娘不喜欢澜儿,是从赐婚后就开始的。她说,那姑娘狐媚相,心地狡诈、娇蛮倨傲、巧言如簧,不配做嫡福晋。只是皇上被宜妃巧言,一时蒙蔽了心智,才将这等居心叵测、巧言令色的下作丫头送到咱们这儿来。
被指婚的福晋,我无缘得见,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能让素来温柔和顺的额娘厌恶至此,必不是安分守己之人。
后来,完颜氏的传闻渐渐入耳,鲜少是称赞,她的状元哥哥招摇一时,朝野上下,无不对此深怀不满。寡廉鲜耻、鬼蜮伎俩、厚颜无耻、奴颜媚骨,字字都戳人脊梁,难怪额娘嫌弃完颜家的姑娘,外朝尚且被人非议,后宫必是不堪入耳。
御花园中,太子将我拦下,他与我素无过节,此时眼神却如有深仇大恨。他诬赖我背后设计陷害,要我牢牢记住,日后必会得教训,这话又从何而起?待听明白,我才知,此莫须有的罪过,又因我那未过门的福晋而起;完颜姑娘,你好大本事,还没踏进皇家的门,声名倒是远播。太子当着奴才,在御花园里大放厥词,他说,十四弟,你果真是好福气,未过门的福晋,肌肤莹白似雪,杏核大眼顾盼神辉,柳腰纤姿,风流婉转;锁骨正中,还有一颗朱砂痣,勾的人魂魄都要没了。太子仰头大笑,告诉我,他虽心中难舍,可谁叫完颜家的家世他瞧不上眼,却耽误了姑娘的心意,说罢,扬长而去……
淫辞秽语的含义,傻子都能明白,婚期在即,叫人如何忍的下此番羞辱?皇上许给我的,到底是何方神圣,是否真如额娘所说,不知廉耻的下作丫头,全因宜妃的戏弄,阴错阳差,扔到了我面前……
大婚当日,清晨进宫叩见母妃谢养育之恩,而后回府依吉礼成亲。额娘却落下泪来,我心中惶恐至极,不明白这大婚,反倒成了母妃心中的负累,可不是自己的罪过?额娘说,之前她未进宫时,在妙峰山拜佛许下心愿,如今我大婚,也算将儿子养大成人,必有几件事,要在今日还愿完成,不然定遭神佛怪罪。
额娘既然开口,替她还愿,我必不会推辞,可大婚吉时在即,想来这会子喜轿都快进府,如何是好。问额娘可否推迟明日,她却大发雷霆,命我长跪永和宫外,自小承欢额娘膝下,从未见她发脾气,就连重话也不曾说,如今对我如此重罚,想来她对新媳妇厌恶至极,心灰意冷的不得已之举,当儿子的,也唯有遵从。
眼看吉时快过,额娘终于让我起身,说,只消得去城外还愿,将香烛点上就可,速去速回,耽误不了几个时辰。大婚那边,自有内务府喜娘照应。若如不然,会累及她折损寿命。
额娘话以至此,我再无推辞的道理,出宫门遇到十三哥来寻,他心急如焚,说府里混乱一片,让我尽快回去。母命难违,只拜托十三哥替我照应,自己速去速回,稍后便到。挣脱十三哥,骑马出宫门,谁知他却紧跟身后,快马加鞭,直到他再追不上,却听得十三哥一句:你今日不去,迟早会后悔……
后来我才知道,十三哥的话,如同预言,这件事,就像扎在心口的刺,疼了一辈子。
大婚之后,待到傍晚,才知道新福晋昨日独守空房,今日已经遵圣旨回门归宁,说不好缘由,心中竟还有些愧疚,可想想也没必要,若不是皇上钦赐,那不知廉耻的丫头,连这府门都别想进。
连连几日,新福晋音信全无,我不去接,她就没理由自己回来。本以为照额娘所说,她长袖善舞、谄媚奸猾的个性,此时应早已耐不住寂寞,藉此发挥;我倒有些期待,看能有何通天能耐?正好刹刹她的锐气,从此也知道何谓规矩。可时光如水过,日子平静无波,半点消息也没有,仿佛她就安心一辈子不见我的面,就连在朝堂上偶尔碰见她的状元哥哥,都窥不出半点心思。这状元郎,仿佛我娶的不是他亲妹妹,脸上连表情都没有,目不斜视,从未见多讲半句话,倒真真是恃才傲物,因宠而骄,谁都不放在眼里。也好,我倒看你那不知羞的妹妹,会不会等到头发都白了,还不着急?
西郊伴驾,皇上钦点随行,浅香替我打点了行装,妥妥当当,半点差池没有,交待她的事情,从来都让人安心。浅香是我额娘的宫女,也是她的外甥女,小小年纪进宫,太懂得规矩、分寸、进退,甚得额娘欢心,她话不多,人也从来都是低眉顺眼。
直到在那年的隆冬傍晚,我被她当成十三哥,才知道浅香心里头早就装了别人,只是额娘认定把她许给我,她自己做不得主。本以为是十三哥早已和她暗度陈仓,可细问之下,十三哥却避之不及,力证清白,没多久就随四哥去了江南。我才知道,只是浅香一厢情愿而已,可以不出奇,我十三哥从来就温和,宫里倾慕他的宫女,绝不止浅香这一个。额娘到底还是把浅香送到我宫里,这是有意让我娶她,其实早早就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多一两个、三四个妾室,对皇子来说,没太大分别,每个人都是如此,我何乐而不为,况且她懂事又听话。至于她心里头倾慕谁,从来不需烦扰,只要规规矩矩,不出岔子,与我又有何关系……
畅春园伴驾,皇阿玛兴致好,在园子里劝诫,让我往后知道收敛,说这次指婚,到底是圆了我的心意,虽心里莫名,可也不好询问,只能应承下来。
临近回銮之日,皇上让我留在园子里等去办差的三哥讯息,而后将手谕传给身在刑部的四哥,所以,不必随圣驾而行。
三哥被差事耽误,讯息来得迟,恐四哥怪罪,唯有抄小路、穿街市而行,早早我就看见了挡在路中央的孩子,马头偏离,本能相安无事。可谁知偏有不开眼的傻子,从人群里窜出来,命也不要的逞英雄,马失前蹄,仰天嘶鸣,差点把我摔下来。
怒由心生,堂堂皇子,今日险些丧命马蹄,就为个不知进退的傻子。本是无心与庶民计较,可看这人非但不知惶恐赔罪,却还一副受害颇深的摸样,窝在墙角装死,气更是不打一处来,若我真有闪失,他和那孩子全家加起来,都不够惩治的。
滚了一身土的莽撞傻子窝在墙根不动弹,就会闭眼睛装死,忽然气就消了,只觉得好笑。瘦的像根竹竿,衣服在他身上就像麻袋包,饶是如此,人家开口就不善,自称侠义,栽赃我仗势欺人,本事口气倒不小,猜他定是闲散富家子弟,吃饱撑的逞英雄玩。
本想嘲弄他几句,可寥寥数语,居然激的我当真起来,眼瞅着被他救下的孩子一家人,根本不管他死活,灰溜溜逃跑,他还在替人家鸣不平,可叹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书呆子,如此的无能心智,放在宫里,被人算计死八百回都不知道。
听闻墙根里有人争吵,结果侠士似乎又动了善念,懒得与傻子书呆废话,才要脱身,却听得居然与师傅法海有关。想和侠士打听打听,谁知这回人家却不管了,听闻关乎皇室,他还一脸厌恶,恨不得逃脱。
想替师傅查清真相,又无从着手,此时,眼前的傻子侠士,倒不想让他走了,总觉得此人甚为有意思,被他言语讥讽一番,才知道人家真是牙尖嘴利,还拿出什么《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典故,连我师傅都被嘲弄进去,让人可气又可叹,哪儿来的刁蛮……,丫头……?说话举止,太像姑娘,再细细辨认,更觉可疑,兴许是个娘娘腔也不一定……
低三下四,死乞白赖的和人家约定再会之日,匆匆离去。赶到刑部把手谕交给四哥,果然被他骂个狗血喷头,说我不知轻重,耽搁了时辰。可他才不在乎我心里的烦扰,自打大婚之后,我在众兄弟间自此成了罪人,他们个个看我的眼光的别具深意;任性妄为、不知礼数、薄情寡义的名声,广为传开。四哥看我更如眼中钉,他和完颜氏又没交情,跟着起什么哄?想来他一贯就瞧不上我,认为我不成器、轻世傲物,此时,无法是罪加一等罢了。
在朝中打听才知,法海已经几日未曾上朝,被人严密看惯监视,眼下身蒙重冤,却无力辩驳,我有心替他澄清,却不知如何办起。忽然想起傻子侠士,与他的会面,竟成了我最大的期盼,也不知她会不会信守承诺?
终于趁人不备,悄悄从演习场里溜出来,心急如焚的赶到约定之地,他果然不在,不过也是,谁会将别人随口的约定当真?心里忽然空落落的,自己都不知道在失望什么?我一直都不愿承认,当时,我以为自此再见不到你的失落,大过对法海案的焦急,没出息是不是?可这有怎样呢,人最难骗的,是自己的心……
直到自己失落而归的刹那,才看见,艳阳天里,雪白梨花树下,灰墙黑瓦颓墙上,淡然脱俗的美人,随意晃着腿,对我巧笑嫣然,此情此景,隽刻于心,永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