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梦见了大火。
火光染红了半边的夜空,小庙为数不多的僧侣们静默着冲出来,叫醒了借宿的旅人,接力打水救火。
彼时她睡的正昏沉,娘亲一把把她抱在了怀里,她在慌乱中睁开了眼睛,一霎就看见了赤红的火,烧断的横梁砸下来,娘亲险些被砸到在地,可仍把她牢牢地箍在怀里。
不知为什么,她们居所里的火,像是烧不尽似的。
好在门窗被烧烂了,那时候娘亲的小丫鬟,似乎是叫簌簌的,先一步跳出了窗子,娘亲就把她向外头递出去,簌簌一把接住了她,两个人都摔在了地上。
娘亲再从窗子里爬出来时,裙衫后头好像还沾上了火星,簌簌就去为娘亲踩火,一会儿火就灭了,娘亲抱着她搂着簌簌,三个人就哭起来了。
好像那时候是因为逃出生天而哭,可没过一会儿,小庙就闯来了一伙山匪。
跑来告诉她们的小沙弥说,那些山匪,个个生的粗鲁凶狠,人人手里都拿了砍刀长/枪,逢人就砍,逢人就杀,叫她们娘三个快快藏起来。
烟雨怕啊,埋在娘亲的怀里发抖,簌簌就拿地上的灰,使劲儿往自己和娘亲的脸上抹,可是外头呼呼喝喝的声音越来越大,火势也越来越大,哪里可以躲呢。
娘亲把那口废弃水井的石头板子挪开,将她放进了吊桶里,急促地告诉她:“濛濛我的乖儿,你在里头好好待着,外头无论有任何响动都不能吭声!娘亲一会儿就把你抱出来。”
她的眼睛在慌乱中被簌簌抹进了灰,这会儿模糊不清,可她扔拽着娘亲的手,将娘亲的眼睛努力地记在心里。
娘亲的眼睛圆圆的,像月亮一样发着温柔的光,大概是因为大火的缘故,那月亮就赤红赤红的,像要涌出鲜血来。
她哭着说话,声音小小的,“娘亲我听你的话,娘亲我想你……”
后来娘亲就盖上了石头板子,她淹没在了无边的黑寂里,泪水像是流不尽似的,眼上的灰便洇进了她的眼睛,慢慢地她好像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看不见粗糙不平的井壁,看不见岩缝里生出来的一小棵绿芽。
好在还能听得见。
外头大火燃烧的声音,被风吹的呼呼的,忽而又有刀剑碰擦的声音,再过了一时,就听见许多嘈杂的脚步声,接着有人哭嚎,有人求饶……
后来就是一阵儿寂静,就在她觉得这样的寂静很可怕的时候,头顶的石板子忽然就震了震,像是有人扑倒在上面,接着又有几声闷哼,随后又陷入了死寂。
井下的小女孩忽然痛至全身,她捂住了嘴,把手死死地抵在牙齿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泪水流个不停,可却什么都看不见。
再醒来时,像是变了天,她的眼前亮亮的一片白,身下的褥子软软的,她只记得恐惧和无边的黑暗、还有骨骼断裂一般的痛。
她伸出了小手,胡乱地在空中摸着,嘴里喊着娘亲,“娘亲,濛濛害怕……”
于是娘亲就来了,温柔地搂住了她,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亲,叫她不要怕,“再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
娘亲的声音好像变了啊,有点儿哑哑的,时而咳嗽一两声,娘亲身上的味道好像也变了,少了点儿甜香,多了点草木的清气,哦,是不是被火熏的啊?
她的小脑袋里全是不安和疑问,可娘亲搂着她啊,拍着她的背,哼着陌生又好听的童谣,慢慢儿的她就睡着了。
好像睡得那一觉很长很长,像是被漫长的黑夜笼罩了。
后来她就慢慢长大了,渐渐忘记了很多很多,她也从来没问过,为什么簌簌不见了,为什么爹爹也不见了,还有从前住过的外家,怎么娘亲从来没带她回去过……
七岁那一年,她同娘亲一道儿去采野荠菜,她虽盲了眼睛,可对周遭的一切都无比的熟悉,采了满满一筐,将要回程的时候,天忽然就阴了,旋即下起了倾盆大雨。
娘亲牵着她一路笑着跑着,她拎着小筐,脚步轻快地快要飞起来,忽然眼前就亮起来了,天青雨润、草木摇曳,山雀挥动着淋湿的翅努力飞着,一样一样地涌入了她的眼睛。
这世界可真好看啊,烟雨跑着跳着,随着娘亲进了山房。
娘亲胡乱地拿棉巾为她擦头发,又蹲在地上为她擦脚丫,她就望着娘亲笑,小手轻轻抚了附娘亲的脸。
娘亲瘦了啊,下巴也是尖尖的,眼睛也变成了弯弯的。
她傻笑着问娘亲,“您的眼睛怎么变弯了啊。”
娘亲低头为她换鞋袜,声音温温柔柔的,“娘亲的眼睛就是弯弯的啊,好看么?”
烟雨就抚了抚了娘亲的眉毛,哦是了,每逢十五月亮才会变圆,旁的时候都是一轮新月啊。她抱了抱娘亲的肩膀,“娘亲好看,像月亮一般。”
是啊,娘亲就像月亮一般,温柔的光永远落在她的身上,那光又像生了翅一样,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让她安心从梦魇里挣脱开来。
天亮了,又是放晴的一天。
芳婆从外头打了帘子进来,看着床榻上的姑娘,悄悄叹了一息。
十五岁的小姑娘雪白雪白的,半倚在迎枕上,纤浓黑密的眼睫下,一双乌亮的眸望着芸窗外出神。
芳婆知道姑娘在想什么。